阿红的声音不大,甚至,还比不上被窗子锁在外面的鸟鸣,不仔细听,仿佛就会消融在沉闷的空气中。可阿玉和阿彩却都不做声了,从小,她们就听阿红的,哪怕心里无数次对她不满,却从来未起过扞拒的念头。 爹娘去的早,长姐如母,阿红给她们的,不止是相依为命的恩情,更多的,是天然的压迫,平时或许感觉不到,可一旦她用这种没有一丝起伏的语气开始说话,两个人就会在一刹那被拽进了儿时的回忆里。 阿红像一个愁苦却尽责的母亲,照顾她们,也管束她们,她拉扯她们长大,也把不容反抗的种子植入到两人心里。 无关爱恨,只因为早生了几年,早占用了她们共有的姓氏几年,她便有了凌驾于两人至上的地位,盘桓一生,都不会改变。 顾家三姐妹的关系就像一张蛛网,分开就会破碎散落,黏在一起,又凌乱不堪,谁都掰扯不明白。 于是如此干坐了一会儿,阿红又一次开口说话了,她先把花绷子上的绣布取下,放到阿彩的胸口比了一比,然后抓起妹妹的手,缺了牙齿的嘴巴笑出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洞,“芍药花开,绣在领口,多漂亮。” 阿红的主动示好阿彩是不敢不理的,更何况她看到了阿玉眼底一闪而逝的不满:明明她才是被针对的那一个,为何姊姊却把绣样给了阿彩? 阿彩反复捏握阿红的手指,笑得灿烂得意,“阿姊,你帮我绣好不好,就绣在我那件刚缝好的中衣上,我的绣工没你好,怕糟蹋了这花样。” “都多大了,还跟阿姊撒娇,”阿红在阿彩半秃的脑袋顶上摸了一下,嗔笑,“阿姊帮你绣,给你绣得漂漂亮亮的。” 阿彩像小姑娘似的拍手,目光错落处,投下一片浅色氤氲,像是陷入到一个瑰丽的绮梦中。 “小妹,想什么呢?”阿红低头笑着,嘴角扬起的弧度清亮,昏黄的眼珠子也镀上一层心照不宣的亮光。 阿红嘟嘴,“阿姊又取笑我。” 说完,她鼻中轻哼了一声,起身走到窗边,在窗口站定后,伸手将竹窗推开。 窗外长满了低矮的草和沿墙攀援的蔓藤,窗台上挂着一根麻绳,一直垂到地上,那端系着一只竹篮,里面装满了瓜果。阿彩记得小时候她们也住在这样的一座三层的竹楼中,泯江民风保守,且因为三个都是女儿,没有兄弟,爹娘便不让姐妹三人轻易下楼。不过年龄再小一些的时候,她也曾在外面的青石板路上玩耍,和邻居的孩子一起,玩只有小孩子才觉得有趣的游戏。 而两个姐姐那时候已经大了,只能在关上了的窗子前绣花,她偶尔能看到四只眼睛从窗户的缝隙中透出来,里面泻出的渴望的光让她没来由觉得心慌。 后来她想明白了,她那时之所以心慌,多半是因为害怕,怕自己同她们一样,终有一天,也被囚禁在那座牢笼一般的竹楼中,蹉跎一生。 可终究还是没能逃过不是吗?她还是和她的两个姐姐一样,被一座破旧的竹楼锁住,连灵魂,都差点烂在里面。 好在...... 阿彩眯起眼睛,她的眼还没花,可是那队人实在离得太远了,所以不得不将双眼眯缝起来一点,脑袋探出窗外。 花果的香气争先恐后涌进她的鼻腔,甚至有一只不知好歹的蜜蜂停在她的鼻尖上,将她皱巴的鼻头当成了一朵花。 不过阿彩无暇顾及它了,她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扯出一片绵长的云,罩在刘长秧上。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不,或许,也是见过的,在少女时那些绮丽的梦里,或者,是在一本有着最俗套的戏码的话本子中。 他就是那个人,站在云端的那个人。 “阿彩,愣着做什么,是送来的果蔬不合口吗?没关系,我们自己采回来也是可以的,我已经对他们说了很多次了,我们三个有手有脚,也下得了楼,用不着他们每日送吃食过来。” “不是。” 阿彩的声线绷得很紧,阿红和阿玉都听出来了,于是放下手里的活计,也走到窗边来,顺着她的目光向远处望。 晴空如洗,远山苍翠,衬得人都愈发鲜活了起来。刘长秧就站长空下,身如玉树,风姿特秀。 “阿姊,又有人进谷了。”阿彩捏住蜜蜂,另一只手拔出蜂屁股上的长针。 “真的。”阿玉一笑,握住窗棱的指节发出“咯嘣”脆响,“来的人还不少呢。” 阿红没有说话,她眼珠子里的幽沉散开了,像两抹影子,坠入到心底深处,那个无人能踏足的地方。
第23章 劝解 半掩的屋门中,阿荣正在讪笑着给刘长秧赔罪。 景王殿下人懒洋洋趴在榻上,背上盖一条毯子,露出一线白皙的肩胛。 “公子,实在是对不住,内人的脾气是不太好,可是她撞倒您,也纯属无心,您千万莫要与她计较。”阿荣小心翼翼把手里的汤药递给尉迟青,见他没拒绝,又递了一块膏药过去,示意他贴在刘长秧的腰上,“反正现在天色已经迟了,公子不如先在寒舍住一晚上,明日再去见三位婆婆。” 刘长秧趴在榻上,喝了尉迟青送过来的苦药后,就开始哼唧,“她那叫脾气不太好?不分青红皂白就撞过来,蛮牛似的,我要是你,早一封休书休了她了。” 话没说完,尉迟青已经掀起毯子把膏药贴在他的腰上,他于是“哎呦”了一声,咬着牙哆嗦几下,眉间掀起一层冷汗来,无心再去管阿荣夫妇的事情。 坐在院子里的宋迷迭听到里面忽高忽低的哎呦声,耸了耸肩膀,脚尖把一块石头踢过来踢过去,像玩蹴鞠似的。终于,石子被她一脚踹到旁边的瓜地中,在地里蹦跶了几下后,滚到蹲在地里挑瓜的祁三郎身边。 宋迷迭没好气地朝屋里一撇嘴,咕哝道,“真是个娇气包,就是蹭破了点皮,硬是连路都不愿意走了,阿荣脚都扭了,也不似他这般吱哇乱叫的。” 祁三郎朝坐在灶台边生火的阿依斜了一眼,示意宋迷迭注意言辞,她于是吐吐舌头,识趣儿地闭了嘴,另外寻了颗石子儿去踢。 “傻丫头,你是在哪里见到阿荣的?”阿依却忽然转过身,手里的烧火棒顶端通红,火星四溅,不是兵器,却看似比兵刃的杀气还重。 宋迷迭看着那根烧火棒,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说出的话就没那么利索了,“我们被瀑布冲到山谷里,没走多远,就看到......看到他了......” 阿依眼中的疑惑未消,“他身边没别人了?” 宋迷迭连连摆手,“没有,他说......他说他是去给你采果子......” “果子这里多得是,大老远跑那里做什么?”阿依刚又想动怒,可忽然眉头一皱,手摁在挺起的腹部,口中喘了一声,“这家伙又踢我,一骂他爹,他就踢人。” 祁三郎从瓜田里抬起头,露出一双亮晶晶的鹰眸来,他其实生得很好,只是除了在莫寒烟面前,总一副吊儿郎当谁也不服的模样,所以便令那容色减了几分。可一旦认真起来,他整个人就不一样了,眉眼鲜亮,英挺不凡,就像变了一个人。 “夫妻之道,唯信任二字最重,总是这么猜忌来猜忌去的,累不累?何况你现在又怀着肚子,若还这般心浮气躁的,容易动了胎气,伤及胎儿。”他皱眉看着阿依,手漫不经心地在身旁一只瓜上拍了几下,接着道,“依我看,阿荣怕你怕得紧,就和我怕寒烟一样,可是你知道吗?男人怕一个女人,其实不是怕,而是因为……”他敛目,很有些不好意思地清了一下嗓子,不再说话。 阿依愣住,眼帘垂下来,嘴唇嗫嚅几下,轻声道,“你懂什么?一个没成家的人,你什么都不懂。”说完,竟不知不觉红了眼眶,扔下烧火棍捂着脸啜泣起来。 祁三郎最见不得女人哭,何况是悍妇落泪,更遑论,这悍妇还是被自己弄哭的。于是抱着挑好的瓜站起来,忙不迭走出瓜田,身子一闪便朝屋后逃去,一瞬间就不见了踪影,声音却从屋后传了过来,“迷迭,这瓜我给寒烟送过去,银子你先帮我垫上。” 宋迷迭虽然听不懂他们方才在说什么,却也清楚地知道祁三郎这是把烂摊子留给自己了,于是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冲还在捂脸啜泣的女人干笑了两声,摸出一吊铜板塞到她手心里。 女人一边抹眼泪,一边将铜板重新塞回到宋迷迭手里,铜板上带着一点点湿意,“一个瓜一吊钱,你是真傻,”她吸溜着鼻子,“老君沟遍地都是瓜果,按你这么算,岂不是成金山银山了。” 宋迷迭刚想问那给多少合适,女人却又使劲吸溜了一下鼻子,恨声道,“我就是知道他在外面有人了,我看到他身上的痕迹了,就是女人留下的,他不会说谎,我问他,他不吭声,那就是承认了。” 宋迷迭被她吓了一跳,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只能傻乎乎站在原地,眼睛瞟向四处,希望有人能来救她一把。 她的救星来了。 旁边的窗户被推开了,刘长秧双手撑床勉强露出一个脑袋,眉宇间挂着烦闷,“你跟她一个傻子说这些有什么用?还指望她能给你出谋划策不成?”说着,他回头看了看垂首站在床边的阿荣一眼,见那男人脸上白里透青,又道,“婚姻如养鱼,不能用清水,只能用浑水,若你定要一泓清水,不如干脆散了,我看你们这谷中民风开化,和离应也不是什么罕事,又没人用绳子把你们俩拴在一起。” 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宋迷迭是头一遭听到有人劝别人和离的,不禁咂舌,叹这位景王殿下果然是世间最大的一朵奇葩,举世罕见,千古无双。可没想刘长秧的这番话竟然起了作用,女人不再说话,气呼呼坐了半晌后,拿起烧火棍,重新朝灶台中捅着,冒出的火花飞溅,映红了她气得鼓起的脸。 宋迷迭松了口气,刚准备去找莫寒烟和祁三郎,忽然看到窗内的景王殿下冲自己勾了一下手指,示意她走近点。 饶是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宋迷迭也是不敢违逆他的,于是一步一拖地朝窗子走去,磨磨蹭蹭,脚下像是拴着千斤顶。 “公子,有什么要吩咐的?”在离窗口几尺远时,宋迷迭站定,不再靠近一步,仿佛里面的人会冲出来吃了她。 刘长秧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扬起眉毛朝瓜田的方向一杵下巴,“去给我挑个瓜,切好了去了籽再送进来,”说完,他像用光了全身的力气似的,轰然趴倒在榻,有气无力咕哝了四个字,“要最甜的。” 宋迷迭看着前面那扇半阖的窗子,差点咬碎一口银牙,正努力压下心头火,忽听身后喧嚣声四起,回头,便见都护府一干人等三五结伴地出去了,有的手里还提着水囊,但显然,现在这盛水的玩意另有他用。 “男人喜欢的地方。”脑子里突然冒出疯老丈说的一句话,她便顺嘴秃噜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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