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婆婆长出一口气,“我知道她就是过山风,疾如流星一日千里的过山风。” 刘长秧若有所思,轻声问道,“婆婆可曾看到了他的样貌?” 彩婆婆摇头一笑,“并未,那时是深夜,山沟中,没有半点灯火,谁能看清楚对方长什么样子。只是......她的手很软,若柔夷,如葱管,我知道,她是个女人,一个年岁不大的女人。” “一个姑娘?”刘长秧看向自己的手指,眉尖蹙起,方想再问些什么,肩头却被一只手轻轻拍了一下。 玉婆婆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半俯着身子,手中托着一盏酒,见刘长秧回头,她笑,“公子,说了这么半天,大家都口渴了,不如,先干了这杯酒,再继续谈?” 杯中之物被烛火映出诱人的莹光,玉婆婆的脸颊被烛光映红了,像熟透的苹果。 刘长秧点头冲她笑,旋儿将摆在自己面前的酒杯举起,目光落在身旁其他人身上时,看到尉迟青的身体绷得很紧,大臂上肌肉虬结,像硬邦邦的石头。 “菊水不皆寿,桃源境是仙,我们干了这杯,为三位婆婆祝寿。”说完他起身,众人于是随他一同站起,举起面前的酒杯。 酒气扑鼻,依稀带着一点清甜的花香,刘长秧将杯盏送至唇边,仰脖欲饮。 “头七祭酒,在座的每一位,怕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吧?”红婆婆的声音仿佛是从天上坠下来的,砸在一众人中间,空空作响。 “阿姐......” 玉婆婆和彩婆婆同时循声望过去,却见红婆婆端一酒盏,缓缓站起,她看着酒杯里晶莹的液体,上面映出自己的脸,稀疏的眉毛和牙齿,鼻梁歪了一点,是那只结实的拳头留下的印迹......她几乎认不出自己了,青春流逝后的面庞,几乎张张都是相同的,缀满岁月的痕迹,不甘和认命盘根交错,不分彼此。 她笑了一下,眼珠子却像是被冰封住了,透不出一丝暖光。 她扬手,将盏中清酒尽数洒在地上,眼角微微抬起一点,望向两个妹妹,“你们两个也该各自祭酒一杯,毕竟,阿荣在咱们这吃了不少苦头。” 这话如同霜降,人间至此秋色尽,只余草木黄落,萧风瑟瑟。 “不该吗?”红婆婆又问了一句,目光飘摇,转向屋角那个黑漆漆的楼洞。顺着它咿呀作响的阶梯朝上走,便是竹楼的二层,那里,是她们的寝房,也是阿荣的地狱。 在那个大雨将至的午后,修好竹窗的阿荣刚跳下窗台,手里就被塞进了一碗清醴。 “雨将落未落时,暑气最是蒸人,喝了这碗清醴解解渴吧,”彩婆婆看着阿荣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胳膊,依稀,还能闻到他汗衫上那一股极轻的汗味,轻轻吞下口中涎水,“加了蜜糖,你尝尝甜不甜?” 醒过来时已是午夜,因为没有月亮,阿荣还以为自己凫在一片茫茫的黑水中,直到听见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和身旁衣料的摩挲声难分彼此。 他骤然清醒,强撑起半个身子时,身旁人已经系好绶带,扶腰起身,走到窗前,推开轩榥,将一室浊气放出去,把清新雨香放进来。 他只能看清楚那人的轮廓,却也猜到了她是谁?只是脑子却像外面被雨水浇透的泥土,一团稀烂,他不懂,也想不明白。 “你应该听说过的,四国未破时,我们就到这里来了,”红婆婆的声音有些喑哑,手抓起桌上一只木胎髹漆的妆匣把玩,头转过去,看外面被风吹得纷乱的雨丝,“阿荣,你从未起疑吗?我们的年纪,我们的身世......”
第54章 共焚 她发出一声如枯枝折断一般的干笑,“你,你们,是从未起过疑心,还是,根本不敢去探究,这三位带你们走出绝路的婆婆,在乱世中为你们辟出一块人间清净地的婆婆,真的会是三个妖怪吗?” 她回头,黑暗中,阿荣看不清她的眼睛,却能感觉到那两个黑洞中渗出的寒气。 “我们是,没有凡胎会肉身不死,是不是?”她缓缓走到榻边来,将妆匣放在阿荣手上,“你猜,这里面装着什么?” 阿荣只觉耳边嗡嗡作响,手指却不受控制掀开盖子,因为看不清楚,只能把手颤抖着探进去。 指尖被扎了一下,渗出血滴,他觉喉咙被一口气堵住,缩回手去,将妆匣扔到一旁,再也不敢探寻里面藏着的真相。 “噌”的一声,油灯被点亮,红婆婆的脸在火苗后面,红得诡异,“阿荣,你看清楚,以后,便不用再自欺欺人,把我们当成慈悲为怀的活菩萨。” 妆匣中的东西被火光镀上一层淡淡红色,阿荣看了一眼,忽然觉得一股恶气从喉咙涌出,捂住嘴,踉跄着逃离那间房,跌跌撞撞冲下楼,却听红婆婆的声音从上面悠悠飘落。 “你若违拗,将来,你,你的妻,你的子,也会被装进这匣中,连灵魂,都会被困在这里,永世不得超生。” 声音阴毒凶恶,哪还有半点记忆中慈祥恺恻的模样。 阿荣慌不择路地逃出竹楼,回头,见三个人影站在窗边,他看不见她们的眼睛,却又分明看见那阴恻恻的眸光,像几只冰冷的手臂,伸过来,缠在他的颈上,将他死死缚住。 “第二日,第三日,阿荣都未过来,于是我们邀了阿依,并在她走时,送给了她一件婴孩的肚兜,二妹亲手绣的,图案是‘榴开百子’。” “阿荣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在第四日,他终于来了,自此,一直到他死,都没有逃离。” 刘长秧掀起眼皮,眼角露出两点寒光,“那妆匣中装着何物?” 红婆婆冷冷一笑,“喉骨,我们每杀一人,便要将他的喉骨取出,收做纪念。” “尸体被你们藏在何处?” 红婆婆似笑非笑,“公子,老君沟埋人只需一卷草席便可,”说罢,又抿唇,牙缝中挤出一句话,“还有几个,被我们依法炮制,做成了一缸咸肉,就放在竹楼的地窖中。阿荣,也是看到了那几口大缸,才全然死心,依从了我们。” 刘长秧静思片刻,“这些男人的家人不会追究吗?” 红婆婆哼道,“我们三个要定期指人外出采买,所以......”她摁住眉心,皱纹深得入骨,“当然还有一些,他们......” “大姐,”彩婆婆惊措无助,走上前,欲掩住红婆婆的嘴,转头冲刘长秧道,“大姐她近几日头风病犯了,难免言三语四,你们千万不要信她的胡话。” 说话间,红婆婆却忽地挣脱她的手臂,冲彩婆婆和移步过来的玉婆婆莞尔一笑,旋即又看向刘长秧,和聚在他身后的高大身影,那些影子堆聚起来像一座高山,能将她苍老的体魄碾压成肉泥。 可是她不怕他们,她知道,普天下的男人,无论老的,壮的,丑的,俊的,全都一样。男人,只有畏惧的时候,才会乖得惹人怜爱。 这个道理,她很早便知,只是那时,她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得几乎动不了了,可是变老的这段光阴中,她听了许许多多的故事,许许多多女人们的故事,无一例外,她们都过得不算好。再后来,她衰老得更厉害了,脑袋上仿佛罩着一次膜,看不清也听不清,腿脚都仿佛不是自己的,想指挥都指挥不动了。 这样的一把老骨头,本是只能等死的,可她却多了些不甘心,她很想再活下去,不管用什么形式都好,就这么,活下去。于是开始对旁人讲自己的故事,她觉得她们都没听懂,一个耄耋老妪,一些断断续续没头没尾听起来像天方夜谭的故事,谁会懂?谁能信? 可这样的话讲多了,老天仿佛也听到了,于是有一天,她看到了自己,一模一样的自己,立在竹楼的一角,在静静地微笑。 “公子,”红婆婆又斟一杯酒,自饮了,把酒杯倒转过来,晃了几下,冲刘长秧笑道,“全喝完了,你是不是......是不是该祝我天保九如,万寿无疆?” 四下一片寂静,所有人似乎都被红婆婆疯狂的举动震住了,包括玉婆婆和彩婆婆。 只有刘长秧神色平静,朝后退出一步后,目光直落到红婆婆混沌的眼睛中,那里,冰雪消融,露出原本的底色。 “晚辈,祝婆婆春秋不老。” 他说着举杯,嘴唇尚未沾到杯沿,眼角就瞥到有什么东西在红婆婆袖口处一闪,于是动作一滞,却并未出声,仍将那被酒饮尽了。 “春秋不老,”红婆婆念出这四个字,凄然一笑,“终究是南柯一梦罢了,终须醒的。” 最后这几个字是对玉婆婆和彩婆婆说的,她望着两个妹妹,忽然提起手来,将剪刀的利刃完全没入脖颈。 风起,从大敞的门窗中送来淡淡香气,外面圃园中,花影摇曳,像招魂鬼手,欲将一切秘密掩埋。 “阿姐......” 彩婆婆的声音穿透寂静,在竹楼中炸开了,她扑过去,抱住红婆婆的尸身,晃了几下后,却见更多的血涌了出来,沾湿她的衣摆。 这件衣服是阿姐给她做的,团花褐缎上,绣着一对猫蝶。 “阿姐......” 阿彩尖利的声音彷如哨鸣,她抬头,看前面的道道人影变得模糊,融在一起,像一片忽浓忽淡的雾气。只有一样东西是清晰的,一把放在桌案上,用来切瓜的刀子。于是她放下红婆婆的尸身,朝那柄一扎来长的小刀扑过去,死死握住刀柄,刀尖对准前面凛凛剑锋。 以卵击石吗?或许吧,不过她不在乎了,只是她不明白,阿姐为何忽然如痴如癫至此? 脑海中闪过一道白光,彩婆婆猛地想起一件事,不禁浑身的血都凉了,她抬头,在人群中寻找那个人,终于触上他的眸子时,干瘪的嘴唇却颤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堪堪道出几个字来,“信......是你......” 身后忽然扑来一片热浪,红光闪耀,玉婆婆的笑声夹在光和热里,随白烟一起袅袅飘向上方。 彩婆婆回头,眼睛中瞬时被火光填满,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火人,手握两支烛台,点燃了所有可以点着的东西。 “大家一起死啊,为阿姐陪葬......”玉婆婆狠戾地咧开嘴角,火将她的头发烧着了,她的脑袋现在就是一个冒着火的球,黑烟滚滚,灰烬在周围飘扬着。 “死,一起死。”彩婆婆跟着姐姐一起笑,丢下手中的刀,把面前的烛台和酒壶全部推倒,火苗于是顺着酒水泼洒出去,刹那间便点着了整张桌案,卷上窗台,爬满竹楼,劈啪作响,像在演奏一首杂乱的乐曲。 “一起死,谁也别想出去......”彩婆婆看着玉婆婆,原来生命走到尽头,她还是稍逊二姐一筹,不过没关系,现在三姐妹要永远在一起了,还有那么多人陪着她们。 竹楼炸开了,火势冲天,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袭来,把玉婆婆和彩婆婆围在中间,撞击着她们脆弱的耳膜,点燃了那最后一点埋在心底的热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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