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过了许多许多年,三个女人和一具已经变成了酱肉的男人,在竹楼中一起生活着,岁月蹉跎,相安无事,若不是那一天,阁楼的窗户坏了,来帮忙修理的邻人不小心撞倒了罐子,这个秘密会被她们守到死。 当然若非如此,她们也不会仓皇出逃,来到老君沟,把故事延续了这么多年,直到现在。 “老君沟里住着三位婆婆,与人为善,对女人更是体恤照顾,给屋给田......”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一把声音,毫不客气地闯进她的耳朵,在耳鼓上敲出悠远的回音。 “你去投奔她们,一定能丰衣足食,她们一定会收留你的......” 又是一声,她惊得背上起了层冷汗,粗喘着从榻上坐起来,踉跄着下床,走到镜子前去看自己的脸。 光线很暗,脸孔在铜镜模糊成一团,看不清楚,她来不及点灯,只将脸凑到镜子上面,仔仔细细地瞧:纵横的皱纹和黑斑占领了每一片皮肤,交织成一张网,将五官罩在下面,她看不清楚自己的模样,所以心惊不已。 “我是......是红婆婆啊......”手指爬上去,在脸上摩挲,干巴的脸,比树皮还粗皱。眼睛变成了两点墨,洇开了,就是两个黑洞。 “我是谁啊?”她冲镜子里的人问了一声,忽然,脑海中闪过一道白光,她看几个官兵模样的人站在她面前,淫笑着,解开腰间鞶革。 她拼命反抗,其中一个便抡圆了拳头,砸在她的脸上。 疼,疼得锥心彻骨,她感觉自己的鼻子断了,血流顺着骨缝渗进去,又咸又腥。可是他们却仍不放过她,撕扯着她的衣衫,裂帛声清厉如鸟鸣。 头痛欲裂,像是要炸开了,她不记得自己的人生中出现过这几个人,出现过这样一把陌生的嗓音,可它们为何接踵着出现,搅得她心慌不已? 手摁住太阳穴,她发出一阵断断续续的喘息,窗外的喧闹声却忽然间沉落了,几声鸟鸣传进来,像在朝她报喜一般。 “阿姐。”是阿彩的声音,听到这声音,她的神魂飘了回来,看向镜子,见一老妇端坐于前,不是阿红又会是谁。 “怎么了?”红婆婆盯住镜中人影,不紧不慢问了一声。 回应她的是阿彩的笑,阿玉的声音也夹在里面,“一点小事,已经解决了,阿彩是怕阿姐你睡得太久了,身子越发懒怠了。” 阿红将目光从镜子上撤回来,转身一把将窗子推来。春色涌进来,有花香鸟鸣,笑语晏晏,阿红探身朝下看,只见圃中花红似血,吊钟一般的花骨朵被暖风吹的打着旋儿,像是要发出叮铃的脆响一般。 今年的花儿开得真好啊,今年的生辰也注定非比寻常吧...... “阿姐,刘长秧答应了明晚过来,为咱们贺寿。” 阿彩的声音又飘了上来,带着丝娇羞和窃喜。阿红看着两个妹妹,嘴角噙笑,“我知道他会来。” 他会来,当然会来。
第52章 宴席 瓜果堆满了桌台,整座竹楼仿佛被架在一口巨大的灶台上,蒸出甜腻的氤氲,过于浓烈,便有些呛人了。 刘长秧一行人围着长桌坐着,正对面,便是从瓜果中探出来的三颗皱皱巴巴的脑袋。 红橙黄绿,鲜亮的颜色加重了她们的衰老,她们就像一幅褪了色的画,浓墨重彩几乎消失殆尽,只剩下一张半卷的枯黄残纸。 今天是她们的寿辰,不知是何年何月第几个寿辰,但只要肉身不死,便要这般年复一年地过下去。 彩婆婆拈一颗葡萄放进嘴里,咬开,让香甜的汁液尽染她味觉消退的舌头,轻轻砸吧了几下嘴唇,托腮看向对面,那个面含浅笑正在细嚼慢咽的年轻男子。 “公子觉得咱们这老君沟如何?”彩婆婆一笑,皱纹如水波般荡漾开去,溢入眼角,“进来的人都说,这里是人间天堂,能尽享福乐。” “感同身受,”刘长秧放下送到嘴边的一片西瓜,细长深邃眼眸看似多情又无情,“外面的乌烟瘴气早已令我生厌,来到老君沟后,才知乐而忘返是什么滋味。” “妹妹,你可别听信他的,”玉婆婆斜眼看向彩婆婆,“刘公子这样的人品相貌,不知有多少姑娘追着跑,怎么会瞧上咱们这荒僻地方。” 刘长秧将眼睛眯成两条弧线,“肺腑之言,婆婆们不信,难道要我剖肝掏心来证明?” “那倒不必,公子若真喜欢咱们这儿,不如,就留下吧。”明明尚未饮酒,彩婆婆看起来却像是醉了,身子趴在桌上,似在叹息,又像是嗔怪。 “桄榔”一声,尉迟青把剑重重放在桌案上,浓粗的眉毛皱起,声如雷鸣,“婆婆们莫要为......为老不……” 刘长秧轻拍尉迟青的胳膊,没有说话,脸上却分明写着“孺子不可教”几个字,转头又去看三位婆婆,“三位莫要见怪,我这属下生性秉直,从来也不懂乖唇蜜舌为何物。” 彩婆婆没有动怒,只叹一口气,“不瞒公子说,今日之所以如此怅然,只因又想起了往事,”说罢缓缓摇头,“咱们活到这把年纪,只搞明白了一样,那就是身边的人虽如过江之鲫,却从来都如是留不住,譬如我那姐夫......” 玉婆婆神色一滞,“好端端的,小妹为何又提那个人?也不嫌晦气。” 彩婆婆扯住她的胳膊摇了几摇,一只手在自己嘴角处轻拍一下,“我的错,以后我不提了还不行嘛,二姐莫要生气。” 神态竟带着少女才有的娇憨。 玉婆婆怜爱地看了妹妹一眼,“倒也不是不让你提,只是那个臭男人和面前这位刘公子相比,实在是轻若鸿毛,不值得一提,”说到这里,手肘轻轻碰了碰一直没有说话的红婆婆,“大姐,你说是不是?” 红婆婆的手指摩挲着桌上碗沿,听到玉婆婆问自己,只“哦”了一声,心不在焉答道,“一个死人,还提他作甚?” “大姐这几日好像有些累了,睡得多,进得少,”玉婆婆仔细盯视姐姐的脸庞,“大姐,身体可有不适?” 红婆婆依然看着碗底,她觉得那里好像浮着一团云,暗灰色的,摇一下,便露出碗底的莲花,可若是不动,云便又涌过去,把一切都遮蔽住。 “这几日准备寿辰,大姐一定是累到了。”彩婆婆如今一颗心都在刘长秧身上,迫不及待将话题转回来,目光像一张扒住墙不放的蔓藤,“公子.......” “岁月倥偬,难免有疲累之时,我想,三位婆婆一定历经世事沧桑,所以才感悟至深。”刘长秧面露戚戚之色,没等彩婆婆说话,已先一步表同情之意。 彩婆婆愣了片刻,须臾,忽的垂下眼帘,说话时,声音中竟已有哽咽,“这么多年,身边的人对我们姐三个只有敬畏,独公子你,明白我们也不过是弱质女流,也有疲倦和难捱的时候......” 尉迟青放在桌案下的手臂哆嗦了一下,被刘长秧按住,然后,他说出了一句让尉迟青哆嗦得更厉害的话。 “女人不管年岁几何,都是要好好呵护的。”说完,见彩婆婆泪盈于睫,便流露出悲悯之色,手依然死死按住尉迟青的胳膊,轻声道,“在下不才,不能帮三位婆婆分忧,但若婆婆们愿意讲,在下倒是很乐意倾听的。” 彩婆婆轻轻呜咽一声,手捧住脸颊,手背上青筋暴出,像纵横交错的山脉。 “都说岁月如水流,不知不觉就从指缝中溜走了,可在我们这里,它却变成了刀子,一刀一刀地划下去,把人割得体无完肤......” 彩婆婆的声音低下去,目光落在两个姐姐身上,结成解不开的一张密网。 她一句一句地讲,不那么连贯,前言不搭后语,甚至连因果都会弄混,那一片片被拆分开的记忆,就这么从她干瘪的嘴唇中跳脱出来,重新展现在刘长秧他们面前。 “他是入赘到我们家的,一开始,就是不顺意的,不顺意,心就会变窄,窄得容不下人......” “那件事之后,街坊邻居更加看他不起,对着他指指点点,所以后来,他干脆不出门了,成日把自己关在家里喝闷酒,吃多了酒,就打人,连大姐他都敢打......” “好在上天垂怜,他死得早,我们三姐妹这才解脱了......” “那段时间生意不景气,铺子赚不到钱,他出去赌,又被人骗了,家当输了个精光,所以竟然,想把女儿卖到青楼抵债......我以死作为要挟,他才罢手......” “后来,我带着女儿跑了出去,他在后面追,竟然跌进沟里摔死了,阿弥陀佛,也算是恶有恶报。” 刘长秧眉间泛起微澜,抬手打断彩婆婆的话,“等一下,他不是已经死了?怎么又去赌?你们,又哪里来的女儿?”
第53章 祭酒 彩婆婆一愣,瞪圆的眼睛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我......说到哪里了?什么......女儿?”她轻摇了摇头,嘴里发出几声干笑,“老了,记忆都模糊了,有时候说着说着,都不知是在说自己,还是说别人......” “反正都差不多,人间走一遭,谁不是吃苦来的,尤其是女人......”玉婆婆怜爱地在妹妹肩头一拍,眼珠子悠悠转了几圈,泛起两抹红。 刘长秧连忙赔礼,“是我不对,提起了婆婆的伤心事。” 玉婆婆不恼,不仅不恼,反而冲刘长秧嫣然一笑,“公子这样的人物,怎会懂得人间疾苦?不妨不妨。” “婆婆请接着讲。”看向彩婆婆时他的眼波起伏不定,里面仿佛藏着荇藻,能将人拖进一片看不清的幽深水域中。 彩婆婆于是被这目光所惑,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一路向西,跑啊跑啊,不知翻过了几座山,踏过了几条河,也遇到了各色各样的人,坏人,好人,还有怪人......” “怪人?” 彩婆婆“嗯”了一声,脸上浮出一个怪异的笑,“过山风,公子,可曾听说过‘过山风’?” 刘长秧目光滞住,许久,才说出两个字,“并未。” 彩婆婆垂头幽幽一笑,“过山风是一种大蛇,身长十余尺,黄黑相间,身子竖起来有一人高,扁颈剧毒,被它咬上一口,顷刻间就能丢了性命。” “可婆婆说的是……怪人?” 彩婆婆咧嘴,露出残缺的牙,“是,是人,不过那人被当地人称作过山风,只因她疾如流星,又身怀剧毒,就像那条来去无影的毒蛇。” 她这说的又是哪出?想是年纪大了,记忆错乱,不知将何年何月的事从脑海中倾出,又或许,把梦境当作了现实? 刘长秧眸色一沉,未及细思,便听她继续道, “我见过她,那日,我被一只花豹追赶,情急之中跌下山坡,身子倒悬在一株云杉上,而那畜生却没有放过我,顺着树干朝上爬,一步步逼近。九死一生之际,我看到一道影子从上空滑来,下一刻,我已经被她抓住衣领拎起。她就像一阵疾风,带着我朝山那边飞去,在我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将我丢进一片草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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