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声音是向着地面来的,片刻间,便已到了地窖口,却又在那里站定不动,只投下五六条黑乎乎的影。 终于有胆小的按捺不住,冲到门边,拼命拽那两扇竹门,眼睛斜向黑影,口中断断续续地告饶,“军爷莫怪,军爷饶命,那日是我不该,我不该......” 王司的身影终于从黑暗中踏出,脖颈和头上的伤口固然惊心怵目,可那致命伤却在腹上,那里,被镰刀砍开了一个三尺长的豁口,深可见骨。 他当然不是被玉婆婆和彩婆婆杀害的,一把裁衣的剪刀,怎能治得住在硝烟中摸爬滚打的都护府长史?那日在负伤后,他听到有人唱着山歌朝竹楼的方向走来,便跑去呼救,他气喘吁吁,回头指认凶徒,可一句话尚未说完,上腹便忽的一凉,紧接着温热的血喷涌而出,洒在脚下的红土上。 老君沟中,有三位传说中的婆婆,却并不只有三位婆婆,她们从来也不是三个人,而是一群人,一群受了伤后、被遗弃后、遭背叛后,执着于疯狂报复和索取的女人。 “从未有什么不死不灭,只有薪火相传,生生不息罢了。”有声音从地窖飘来,落在耳中,竟像飘游了几百年,不那么真切。 “是一群人,还是三个人,其实就连你们自己,也很难分得清楚了。奔逃至此的女人,背后的故事总是大体相同,又各有不同。你们彼此倾诉安慰,久而久之,一代人的故事也成了下一代人的故事,一代人老死,下一代便补上。” “可是对外,你们却死守住这个秘密,因为它,可以威慑震撼脆弱的人性,可以助你们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至于容貌,”刘长秧从“王司”身后走出来,他轻轻推开竹门,白色狐裘便沐浴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外貌是很容易装扮的,年轻时的争奇斗艳,到垂暮之年,本就是殊途同归的。所以三位婆婆,便在这片‘桃源’中活了几百年。”
第60章 毒蛇 他望向黑暗中的那些面孔:苍老的居多,还有一些不惑之年的妇人,她们,或是孑然一身,或是谁人的妻,谁人的母,她们是这般的普通,就和这世间千千万万的女子一样。 所以,才无人将那样残忍的杀戮同她们联系在一起。 只是,她们会在某个时刻,逶迤出洞,露出蛇类的毒牙,凡被其所伤者,定不留活口。 譬如那护府的参军,他不知道的是,自己那晚杀人埋尸,早已被一双眼睛盯上。而第二日看到死人复生,惊怵不已,要回到埋尸处确认,也早已被人料到。 她们已经在那里等候他多时,趁他慌乱不备,合力将其杀害。 又譬如阿荣,出逃那日,他在阶下等待阿依,然后就遇到了某人,那人,或许是平日最和气的一个邻人,所以他丝毫没有提起戒心。邻人告诉他,自己是来传红婆婆的口信的,婆婆让他去一趟,她在山洞里等着他。 听到“山洞”二字,阿荣像被一道焦雷劈到,他知道,婆婆们已经知晓了一切,也堵上了他唯一的生路。所以才仓皇着和阿依道别,精神恍惚地朝山洞去了,可他全然不知,那位看起来毫不知情的邻居就是布局者。她悄无声息跟着他,一路跟到山洞,借着早已摸清的地势和黑暗,对阿荣动了手。 是谁呢?刘长秧看向那些女人们,在触上苗姑的脸孔时,心头重重一跳:会是她吗?秀秀见了她,便哭得这样的厉害,难道是源于血缘的心灵感应? 不过现今,似乎是谁动的手已经不重要了,她们哪一个没有参与其中呢?所以又有谁可堪一问,能称得上一声无辜呢? “你的人,一夜间建了这座竹楼,故意诱我们过来,”苗姑轻咬牙根,目光却转向楼上,看到三位“婆婆”已经走出来,定定地望着她们。 刘长秧神色漠然,“我猜到了三老妪定有帮手,只是我猜不到这些人有多少,又都是谁,所以,便用了这个法子。”嘴角溢出一丝冷笑,他接着道,“只有这个办法能将你们一网打尽,因为只有你们知道,死而复生根本是无稽之谈,也只有你们,会捺不住到竹楼试探。” 说话间,那三位“婆婆”和“王司”均已换了模样,别人不说,红婆婆却是一个眉宇间存着几分娇憨的小姑娘,不是宋迷迭又是谁?她一只手捧烛台,另一只手捏着团扇在脸旁比了比,笑道,“像吗?状貌最易伪装,难的是神态,只是你们常处一处,早已熟知彼此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再加上婆婆们常居竹楼,一年中也见不到几次,所以这么多年,便无人发现,竹楼中的人早已换了数拨。” 说罢下了楼,经过苗姑身边时,却听她轻笑一声,“你知道每日被自己的男人打是什么滋味吗?就像那条山洞,望过去,只有大团的浓黑,看不到头的。” 宋迷迭脚下一滞,似乎连呼吸都停住。 “那晚我被打得实在受不住,便跑到了竹楼,可是那个天杀的竟然当着三位婆婆的面打掉我的牙齿,他喝了酒便六亲不认,比鬼还凶。我以为自己要死在他的手上,可是有人救了我,这是生平第一次,有人愿意为我出头。” 她又笑了一声,“他被砸破了脑袋,骑着骆驼逃走了,不过他一定活不长的,因为这些男人绝不会活着离开老君沟。” 苗姑瞅了一眼身后那些沉默着的女人,“她们各个都和我一样,在遇到婆婆们,不,是在遇到‘我们’之前,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提高声音,她绝望地笑着,“难道我们天生低贱,配不上尘世间任何一点美好吗?” “可再苦,也不能做鬼。”刘长秧看着苗姑,虽是在驳她,眼中的凄凉却早已彻骨,“这就是命,布衣平民也好,天潢贵胄也罢,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命。” 话至此,苗姑和她身后的那些女人已是悲戚不已,瘫倒在地,刘长秧遂不再多言,撩袍走出门外,他的手下亦随行而出,只有宋迷迭一人还站在屋内,看手中那根将灭的蜡烛映出地上一片错落的人影。 终于,她轻轻朝苗姑走去,躬身,拉过她的手,将烛台搁在她的手心上,压低声音,“虽不能选择怎么生,但至少可以选择怎么死。” 眼角溢着一点晶亮,似能参透一切的繁芜,现在的宋迷迭,一点都不像个智短的傻子。 “你们......是怎么发现的?”苗姑心中一个激灵,伸出另一只手,想去抓住宋迷迭的手腕,却被她反手握住,大拇指在她袖口处摩挲了一圈。 “你的袖子缺了一块。”她垂目,不再多言,转身朝竹楼外走去。 “那日我没穿这件裾袍,”她看着她的背影,不甘地追问,“我没有穿,我怎么敢?” 宋迷迭回头,声音又压低稍许,“人在不安的时候,总会做出一些异常的举止,而那日你见了我们,第一个动作便是下意识地去抓自己的袖角。” “吱呀”一声落后,竹楼的门被关上了,苗姑看月光倏地消失,只余掌中那盏渐逝的烛火,淡淡哂笑,冲门外那个看不见的人影轻道一声,“多谢。” 老君沟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这一次,再没有天降甘露相助,所以赤焰无情,将竹楼下每一粒腐朽的泥沙都烧得透烂。 回到禹阳城那日,宋迷迭又一次看到了出发前,在城外为刘长秧送行的小姑娘,她恭谨地站着,冲队伍最前方的景王行了个万福,瘦小的身子却几乎被城墙的阴影淹没。 “她是谁?”宋迷的问了一声,在看到刘长秧下马走向女孩子,牵起她的手朝城内走去的时候。 “褚云褚大统领的女儿,”祁三郎驾马走上前,“当年景王被圣上遣去西诏,跟在他身边的,是一文一武两位大臣。沈尉自不用说,沈氏满门现在是一个人也找不到了。至于褚云,他们夫妇二人为了保护景王命丧冰河,只留下了这么一根独苗,怪不得刘长秧对这女孩子视若珍宝。” “这孩子当年也就和秀秀一样,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吧。” 过了许久,宋迷迭接了一句话,她忽然想到秀秀的帽子上那只威风凛凛的老虎,心中抽动一下,涌出一股难言的酸楚。
第61章 船(第二个故事) 子夜,一轮黄月高悬,黑云从月亮前飘过,像几缕无端生出的盘曲交结的胡须。 三条渔船就漾在被月华覆盖的太湖上,随波轻轻起伏。 突然一阵冷风从湖面吹过,“呜呜”作响,牵震起无数条波涛。渔船颠簸起来,忽上忽下,乌篷被风撞得“砰砰”一阵闷响,仿佛有人在上面敲击似的。 “时辰到了。” 一张脸从乌篷下探出来,眼角通红,望向月亮时,沾染上朦胧杀气。 他身后,几只麻袋忽的扭动起来,咿呀闷哼着,声音飘到乌篷外,像蝴蝶翅膀拨动水面,徒劳且凄凉。 褚玉睡着了,一只脚却不安分地把被衾踢开,横在外面。 刘长秧把被子扯过来帮她盖好,可方遮住这一只脚,褚玉便像感知到了似的,将胳膊伸出,笔挺地举过头顶,拳头握着,做出起兵造反的姿态。 刘长秧苦笑,忽然想起褚玉奶娘的话,她说:小姐天生应该是活泼的性子,怎奈身世坎坷,所以才把天性给压制下去了。 “她一定是见惯了褚玉的睡相。”刘长秧轻轻摇头,目光落在那张明明和褚云不像却一眼能看出褚家血脉的面孔上,忖度半晌后,终于起身走出屋子,轻轻把门阖上。 尉迟青已经在外面候了大半个时辰,见刘长秧出来,忙迎上去,目光朝紧闭的屋门一扫,轻声道,“殿下,小姐睡着了?” 刘长秧点头,目光落在尉迟青身上那件针脚凌乱的褂子上,叹了口气,“阿青,你比褚大统领小不了几岁,可玉儿现在都快九岁了,你却还是孑然一身。” 尉迟青被他说得红了脸,结巴起来,“殿......殿下,此事不......急在这一时片刻的,属下这里还……还有一件要事回禀。” 刘长秧早已猜到他要说什么,只淡淡道,“关于阏氏和小王子的?他们娘两个可一切安好?” 尉迟青忙点了点头,“住得好吃得也好,殿下放心。” 刘长秧一笑,“不是问你饮食起居,我是说他们的心,没有变吧?” 尉迟青恍然,“哦”了一声方道,“王妃的母......母族被薪犁王杀的杀流的流,她恨透了呼揭,早想带着小世子离开,只是担心投奔无门。现在母子二人被殿下您收留,自是感激万分,又怎会生......生出二心?” 刘长秧垂头玩弄拇指上的玉扳指,转了几圈方道,“这么说,耳环真的是不小心掉的?又这么巧,被肖闯的人找到了?” 尉迟青朝刘长秧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咱们的人说,肖......肖将军在您去老君沟这段日......日子里,可是半点没闲着,光搜城就搜了几遍,还是趁夜秘密进行的,所以发现了耳环倒也......倒也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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