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香惊愕惶措,低头看那手臂,却是轻飘飘一截,用纸扎出来的胳膊,再去看小同的眼睛,发现那两只眸子竟是用笔描画的,没有光彩,亦不会眨动。 “我回不去了,被他吃掉的人,只能留下。”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禾香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一砸,连呼吸似乎都在瞬间停滞。她抬头,目光顺着青石板路从镇子东头飘到镇子西头,越看越觉心惊。 那些方才还灵动鲜活的人和动物,现在却已变成了纸扎的祭品,被风吹着,便轻飘飘朝前移上几尺,没风了,便或倚或倒在墙上地上,用呆滞的眼睛直愣愣盯着前方。 禾香忽然觉得腹中翻腾了数下,似有呕意,于是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忙去看手中还剩下的半块包子。 哪里是什么肉包子呢,不过是金箔纸折出的一只纸包子罢了,怪不得干涩难以入口。 禾香捂住自己的嘴巴,却无法抑制地大口喘着粗气:这里的一切都是死物,难道连她自己也死了吗?所以才踏足这样的死地中。 神魂俱乱之时,后颈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她伸手摸过去,触到的,却是一个血窝,泥泞不堪,皮开肉绽。 “是不好看,”那把她曾魂牵梦萦的声音倏然从后面飘来,禾香打了个冷战,还未回头,便听他又幽幽道,“若将你的肉全部啄食完,就和他们一般,只剩下一副白骨,莹白如雪,便好看得多了。” 他抿嘴冷笑,“我终是对你存了一分善心,看来,善心用在人类身上真是太多余了。” 说罢,两条胳膊却突然从后方环抱住禾香,嘴唇贴上她的耳垂,“仙鹤秀才?小丫头,你仔细瞧瞧,我到底是何人?” 秀禾的下巴摩擦在他的袖子上,泪眼朦胧中,她才第一次看清,那件白色的轻薄如纸的衣衫,根本就是纸裁的。 肩膀被书生捉住,他将她转过身来,直视她的眼睛,一阵风吹过,他身上的纸衣沙沙作响,散出木头和浆糊的味道。 “纸衣秀才,不衣丝棉,常服纸衣,不御烟火,只啖活物。” 他将禾香额上的发拂开,落下没有温度的一吻,面目却在顷刻间,变成了仙鹤的模样,嘴喙如剑,双眼通红,“食髓知味,你说,我先啄烂你的脑袋,吸干净你的脑髓如何?” 禾香的腿脚全软了,若非书生的胳臂支撑,她早已瘫在地上,她看着那支长嘴扎破自己的皮肤,看鲜血从额头滚落,遮住了眼帘,世间万物,皆变成赤红血色,美得残酷。 “阿春,阿宾......” 最后一刻,脑海中浮起爹娘的脸,禾香没有哭,她似乎已经忘记怎么哭了。 “后来呢?你是如何从纸衣秀才手中逃出来的?”宋迷迭看面前中间女子额中暗红色的疤痕,托腮问了一句。 禾香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疤,淡淡笑了一下,招呼在里面忙碌的男人来给宋迷迭添茶。 是薪犁特有的奶茶,热乎乎的一大碗,里面掺了白胡椒面,味道微辛,一口下去,整个身子都缓和起来。 禾香见宋迷迭皱起鼻翼,笑着摇了摇头,“第一次喝,不习惯吧,我们这里的人虽然也都来自中原,但从小在薪犁长大,早已习惯了这边的饮食。” 宋迷迭舔食掉嘴唇上残留的奶香,“还挺好喝的,大姐,您继续讲,到底是怎么从那纸衣秀才手里脱身的?” 禾香眼睛朝窗户外一瞥:风雪交加,从这里望去,只能看到乾化寺的庙顶。她笑了一下,眼角隐约可见几条细纹,“和尚,和尚救了我。” “和尚?”宋迷迭随她的目光朝外望,“就是乾化寺的悟真大师?” 禾香点头,“那日我以为自己也要和小同一般,变成一个纸人,永生永世被他囚于那座小镇。可性命攸关之时,那妖邪却忽然不动了,像是定住了一般。我将眼中的血污揉去,这才发现眼前的小镇消失了,没有什么青石板路,也没有白墙灰瓦的屋子,当然,更没有沿街乱跑的孩子和动物。我就站在乾化寺中,面前,是那已经重新化为人形的书生,而书生后面,还有一个披着袈裟的人影。” “悟真大师的禅杖杵着纸衣秀才的后心,似是和他的身体还有些许距离,我却嗅到一股烧纸的味道。正在疑惑,忽然便见火苗从他衣服上窜起,一下子便窜到他的前胸......” 禾香睃眼,像是看到了当年的那一幕,“他是纸衣秀才啊,被火缠上,自是在顷刻间被烧了个干净。我听到了他的尖叫声,一开始像鹤唳,渐渐的,却变成了如野兽般的嗥叫,听得人心里发慌,像是被带走了所有的希望。” “后来,悟真大师告诉我,他是百年前被薪犁士兵劫持到沙洲的一个秀才,因客死他乡,魂灵倍感寂寞,所以才杀了这么多人来陪他。至于幻象中的小镇,便是秀才的故乡,越鸟南栖,故土难离,故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人的魂魄,都被困在那个幻象中。” 说到这里禾香叹了一口气,目光中多了几丝惆怅,“妹子,不瞒你说,那秀才是这世上第一个让我心动的人,不是少女怀春,而是,对另外一种人生的向往。所以后来,我央着爹娘让我读书识字,村里的孩子也都和我一般,非要去书塾读书,他们被我们烦得不行,只得请了先生,重新开了书塾,只不过,再也不是在乾化寺中了。” 宋迷迭喝下最后一口奶茶,舔了舔嘴唇,“如此说来,那秀才带来的也不全然都是灾难。” 禾香微笑,目光又一次投落到窗外,那座几乎被风雪淹没的寺院,“或许吧,他的元神被悟真大师镇压在寺里多闻天王的真身下,永世不得超生,就这么年长月久,看着我们这些孩子长大成年,繁衍生息......” 正说着,禾香男人从后厨走了出来,笑容可掬,将一屉刚蒸好的包子放在她们前面,“吃吧,这可比那锡箔做的包子好吃多了。” 禾香收回目光,冲男人笑道,“一把年纪了,还吃一个妖怪的味儿。” 说完,又去看宋迷迭,却见那小丫头正趴在胳膊上,去看外面那间大门紧闭的寺庙,眼中似有向往溢出。 禾香站起身,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早告诉你了,悟真大师远游去了,没有三五日回不来,你就不要再等了。况且,这乾化寺每到子时,便有异声传出,似鹤唳又像风啸。大家都说,是那秀才阴魂不散,每到半夜,便忍不住低泣。” 她说着将宋迷迭面前的茶碗收起,好心劝慰,“妹子,乾化寺去不得,悟真大师不在,万一那秀才的灵魂被你不小心放出来,谁来镇他?到时,殃及池鱼,我们整个村子恐怕都会被你所累。” 宋迷迭坐直身子,揉搓着鼻头,“我也是听闻悟真法师身怀神通,所以才想请他去帮我爹超度,既然他老人家云游去了,那我便不打扰了。” 说罢,搁下一两碎银,冲禾香拱手告别,步履轻盈走出门外,背影很快被茫茫风雪冲淡了。 禾香见她走远,拿起还冒着热气的包子咬了一口,哪知被里面的汤汁烫到舌尖,烫得她又是扇风又是哈气。 “你说,悟真法师这次怎么去了这么久?”她吹着气,小口小口吮包子里的汤汁。 她男人笑嘻嘻地把一碗面汤端到禾香面前,用手巾擦一把汗道,“或许,咱们盼了许久的那件事终于有着落了。”
第128章 斥候 刘长秧从昏睡中醒来,便见褚玉执泪望着自己,眼皮已经肿成了两个核桃。她身后还站着景王府的史郎中,脸色也不甚好,看他活像在看一本世间最艰涩的医书。 见他醒了,史郎中忙请安问好,说出的话却是半点也不让他这个病人舒心的,“明明余毒已经清了,殿下却依然脉率不齐,脉象紊乱,这几次昏倒,明显是心律失常所致,我也实在是不明所以。” 听他说话间刘长秧已经起了身,被人伺候着穿戴整齐后,他轻摁着额心道,“前些日子为了给塔及公主寻药,已经派人去寻了民间有名望的郎中,现下,再派人去将他们寻来便是,”说完,朝一直没有说话的褚玉看了一眼,嘴角扯出一个有气无力的笑,“想来还是中毒的缘故,倒也不必如此忧心。” 褚玉当着人的面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叮嘱他要注意调养,不可再无节制吃酒。 几人正说着,尉迟青也从门外进来了,也是先对刘长秧唠叨了半晌,后来,目光微微一变,看刘长秧一眼,又看向自己的脚面。 刘长秧已然明白他的意思,找了个理由让褚玉和史郎中退下,这才朝后靠在一只斑丝隐囊上,蹙眉冲尉迟青道,“又出了何事?” “祝洪来了,”尉迟青少有地不结巴,“咱们的人也没有收到信报,一个时辰前进的城。” 祝洪接过宋迷迭手中的木片,看上面“沈家满门皆是被景王刘长秧所害”这两列歪歪扭扭的小字,顿了片刻,将它轻轻放在案上,一碗已经凉掉的清炖羊肉旁边。 莫寒烟本以为他要动怒,毕竟这已经是他们到西诏来唯一的收获,哪知他却一笑,山羊胡朝嘴两边翘起,拈起一块羊肉道,“先吃饭,为师早就想尝尝这传说中香而不膻的尉犁羊,看看它是否真如《战国策》里所说:‘一杯羊羹亡国’。” 听了这话,宋莫祁三人便提筷各自饮食,祝洪嚼着这鲜嫩羊肉,如豆目光从三个徒弟身上一一掠过。 会是谁呢?半月前他接到密报,上说校事府中出了斥候,据说,来自于苍南。现在他祝洪手头上最要紧的一件事,便是要抓住景王刘长秧的把柄,将这根今上的眼中钉治罪,而最近偏西诏的消息总是递不出来,所以他便怀疑,这斥候,便出在他派往西诏的三个徒儿之中。 是莫寒烟吗? 祝洪抬眼看了正在低头默默吃饭的莫姑娘一眼:她与自己并算不得亲近,莫寒烟是他捡回来的孤女,从小,是被他那个面貌丑陋的原配夫人带大的。后来他的原配死了,莫寒烟便顺其自然跟在他的身边,虽武艺超绝,出类拔萃,但,她心里和自己是不亲的,甚至,还因为他苛待糟糠之妻,内心多有怨怼。 至于祁三郎,祝洪喝了一口酒,眼角斜向那位曾经名满京城的太医令,他入自己校事府是源于一个阴谋。当时的太医院提点妒贤嫉能,祁三郎备受排挤,郁郁不得志。恰此时祝洪患了喉疾,祁三郎被提点派到校事府为他诊治,竟在短短三天内治好了他数月难愈的喉疾。祝洪想将此旷世奇才收为己用,百般挽留,希望他留在校事府,但祁三郎知道校事府藏污纳垢,所以婉言拒绝。 可是当晚,太医院提点便死在了家中,身体被大卸八块,现场血腥不堪。 谁都知道提点和太医令不睦,所以怀疑的目光全部落在祁三郎身上。而祝洪,却在这时找上了他,身后跟着的,是廷尉司直于涵。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93 首页 上一页 81 82 83 84 85 8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