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了抿嘴唇,眼中涂上一抹无法言喻的哀痛,“母妃生下我后,便将我托付给永巷令,而送走皇兄之后,她为了不被那人所辱,也追随先皇后,投井自尽了,两年后,尸身才被宫人发现。可是,还会有谁人认得,那具被水泡烂的尸体,就是当年红颜绿鬓的丽妃娘娘呢。” 杜歆默立了许久,恍惚间,似听到身后的长秋殿有鬼泣传出,却不是一个人的,而是无数个在那场政变中消逝的生命。他也记起了最后一次见到前太子殿下时他的模样,九岁的刘长秧在一夕间失去了所有,眼神中却依然有通达世事的明亮。 他没有颓废,也不能颓废,因为,挡在他身前的那许许多多的人,为了保护他失去了生命。而他的身后,还有更多的人,需要他用生命去保护他们。 杜歆轰然坐下,手指插进发间,努力平复起伏的内心,许久后,冬青的手伸过来,掌心,还搁着那碗糖渍青梅,“停伯公,再吃一颗梅子吧,永巷令说,甜食能治愈心痛。” 终章 那是禾香出生以来经历的最冷的一个冬天。 那天天还未亮,她就听到雪珠子打在门窗上的声音,“啪啪”作响,好像有人在拍门似的。 “娘。”她捣了捣躺在身边的阿春,“下雪了。” 阿春忙了一整日,疲倦不堪,听了女儿的话,只含混咕哝一声,便又沉沉睡去。禾香于是又拍拍她爹阿宾,“爹,下雪了。” 阿宾连咕哝都没有咕哝,鼻腔发出一声轰鸣,转了个身背对女儿。 禾香叹了口气,起身披衣,挪到窗边,将蓬窗掀开一个小缝,朝外面望去。 方一打开窗子,冷风便灌了进来,刀子似的割在脸上。禾香打了个抖,伸手便想将窗子拉上,可是被风力所挡,她拽了几下都没有拽动。就在她咬牙切齿,用尽吃奶的力气将蓬窗朝里拖的时候,眼睛却蓦然从窗缝里瞟见,五六丈之外,一个伫立在风雪中的人影。 一开始禾香是没看到他的,因为那人一身白衣,几乎要融进这冰天雪地中一般。可在向前挪了两步后,他却忽然直直地朝后倒下,“砰”的一声,在雪地里溅起一团白雾。 “爹,娘,有人,有人被大雪冻死了。” 这句话登时便唤醒了阿春和阿宾,两人顺着女儿指的方向朝外面看了一眼,手忙脚乱地穿衣,手忙脚乱地奔出门去,又手忙脚乱地将那个已经冻僵了的人抬进屋里。 禾香早已点上了油灯,借着火苗,她看见被爹娘搁在榻上的是一个清瘦的书生,一身白衣,从头到脚,连袜子和鞋都是白的。 只是现在他浑身都被雪水泡透,勾勒出嶙峋身形,瘦得让人怜惜。 “他好像是中原人呢?”禾香看他身上衣衫的样式,努努嘴巴,“大冬夜的,他穿得这般单薄,是怕自己冻不死吗?” 阿宾瞪了女儿一眼,没有说话,他现在正忙着帮书生脱掉身上的湿衣,将他裹进几层厚实的被褥中。 “还留着一口气儿呢,能救得活。”阿宾一边说一边将褪下的衣服递到女儿手中,“去洗一洗烤干了,”说罢又叮嘱一句,“也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这般轻薄,小心洗破了。 禾香小心翼翼托着那轻薄如纸的衣衫,它在她手中,竟像是没有分量的,泡入水里时,她甚至觉得它要融化掉。 “好奇怪的布料,”她在水桶中轻轻搓揉着它,却听书生在榻上断断续续地呻吟起来,仿佛她搓弄的不是他的衣衫,而是他的皮肤。于是禾香不敢动了,拧干衣服,挂在竹竿上烘烤,同时,凝神聆听书生的动静,果听得他安静下来,不再痛苦地低哼。 可似乎是安静得过了,禾香听到阿春倒抽出一口冷气,“哎呀”一声道,“这......这人,怎么忽然没气儿了?”
第125章 仙鹤秀才 可似乎是安静得过了,禾香听到娘倒抽出一口冷气,“哎呀”一声道,“这......这人,怎么忽然没气儿了?” 禾香闻言,慌忙跑到榻前,伸手试他的鼻息,却觉那人鼻底一片冰凉,竟是已经死了。她骇然,喉咙干吞几口唾沫,嘴唇动几下,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可就在三人手足无措之时,书生却倏然睁开了眼睛,由下至上静静凝望着他们。眼圈是鲜艳的红色,像被蘸了朱砂的笔描出来的一般,被苍白的肤色衬托着,愈发显得怪异。 禾香不由地“啊”了一声,手掌覆住眼睛,可却仍忍不住从指缝中偷看,因为,她听到方才还冻得几乎死掉的书生竟开口说话了。 “我乃沙洲张氏,半月前狩猎途中,被一阵怪风卷至沙丘之上,昼夜兼行,方才......走了出来......” “沙洲?沙洲是什么地方?”禾香放下手,歪头看向父亲。 “我也不知那是何处,”阿宾搓着手冲书生道,“不过这暴雪至少要下上三月,你又是这样的身体,不如,暂在这里住下,保养身子,等暴雪停了再盘算回家的事也不迟。” 听了这话,阿春在旁边轻嗽一声,阿宾知道妻子在想什么:这书生身份不明,来历更是离奇,贸然收留他,说不定会给家里惹来祸事。可阿宾向来古道热肠,见这书生形容可怜,更是不可能不伸一把援手。 这边厢夫妻两正在眼神交战,那书生却很善解人意地又说话了,先是谢过了阿宾和阿春的救命之恩,又道,“我方才见村口有一座寺庙,若能在那里安身,也是再好不过的了。” 阿春听到这话,自己倒不自在起来,冲书生笑道,“你先在我家里将养几日,等身子骨好全了,再搬到庙里去也不迟。” 在禾香家里住了五日后,书生穿上阿宾的一件旧衣,又小心将自己那件轻薄如纸的白衣叠好,放进阿春给他准备的一只堆得满满当当的大包袱中,别了夫妻二人动身去村口的乾化寺。 禾香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在雪地上踩出一串脚印子,书生于是回头冲她笑,“丫头还舍不得我呢?” 禾香红了脸,使劲摇了摇头,可见书生转身向前,便又跟了上去,小脚踩在他的大脚印中,走得毫不费力。沿路有村民看见两人,便笑着冲禾香招呼,“这就是你阿爸救下的秀才?” 每次禾香还未来得及答话,书生便先向人作揖,举止文雅,引得村中那一众粗人也忙不迭俯身还礼,却没有一个人像他行礼行得这般好看。 乾化寺里,多闻天王的金身上结满蛛丝,右手所持的慧伞更是完全被蛛网罩住。 禾香却不去管这些,只打扫出一块干净地方,帮书生理好床榻,又将阿春拿过来的被褥一层层铺在上面。书生看着她笑,“丫头年纪轻,却已经很会照顾人了。” 听得禾香脸上又是一红,不敢转过身去。 好在书生没发现她的窘状,自顾自走出门去,捡了根枯枝,坐在门槛上在莹白一片的雪地上比比划划。 “你在写字吗?”禾香忍不住走过去,凝神望向地面。 书生没说话,握着枯枝的手在雪地上划得飞快,组成一个个禾香看不懂的文字。 禾香脸上又是一红:她不识字,可不只是她,这里从村头到村尾,没有一个人识字,不管是薪犁的文字还是汉文。 她看着书生的背影和在那一根枯枝下绽出的文字,忽然觉得,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很远很远,虽然,她现在伸手便能碰到他。 “鬼画符似的。”心里憋屈,嘴巴就不饶人了,禾香咕哝一声,却惹来了书生一阵轻笑。 “君不见城空墙框,将军只是栽花竹。君看城外衂惶处,打段芋花如柳絮。海燕衔泥欲作巢,空堂无人却飞去。” 他每写一字便念一字,最后,扔了枯枝,回头看她,眉目被雪色映得清浅,“小丫头,你想不想读书识字。” 年久失修的乾化寺从此成了村里的书塾,全村适龄的不适龄的小孩子都来这里听书生讲课,学字。书生脾气温良,极富耐心,不厌其烦地教这些山野顽童们读书,虽然他常常背手读完一段文后,转脸便看到多闻天王身上爬满了孩子。 禾香当然是最用心的那一个,她觉得那些书生用枯枝在灰烬上、雪地里划出来的文字,是一座桥梁,她踩着这些“字”组成的桥,便能一步步朝他走去,近一点,再近一点。 她也很想书生能手把手教自己写字,有一次,在看到他握住那几个村里最淘气的男孩子的手,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出“人”“大”这样简单的文字的时候,禾香站起身来,“香字我总也写……写不好的。” 书生对她笑,“自己的名字是应该写好。” 而后,他却用那枯枝在她脚边写了一个“香”字,“喏,上部撇捺要舒展,日部要小一些,往上靠。”他还是没有碰禾香的手,男女有别,他是很守礼的。 不过禾香却已经心满意足,她看着脚边的那个“香”字,脸上泛出沁人心脾的笑意:多漂亮的一个字,漂亮到她觉得自己的名字都好听了许多,漂亮到,她余生每每想到这个字,都会心生喜悦。 这是禾香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每天做完活,她便飞也似的朝乾化寺跑过来,听远远传来的背书声,他一句,孩子们一句,一颗心仿佛也长了翅膀一般,飞向头顶那方蓝得发紫的长空。 可这段最是纯白美好的记忆,却在某一天,戛然而止了。突兀得禾香尚未回过味来,一切都已经乾坤颠倒,不复存在。 有一个孩子不见了,是一起读书的一个男孩子,比禾香小一岁。那日,他黄昏时分从乾化寺离开,却再也没有回家。孩子的爹娘急疯了,没日没夜找了他几天,书生和村里的其他人也跟着去找人,却都没有寻到那孩子的踪迹。 书生伤心又自责,因为孩子毕竟是从他这里出去后才不见的,虽然村里其他人,包括孩子的爹娘都没有怪他。他一连数日都没有教书,禾香去找他,却发现乾化寺的门是关着的,问,书生便答自己身子不爽,不想见人。 禾香郁郁寡欢地回家,如此又过了几日,她终于是放不下心,再一次来到乾化寺。 面前的寺门依然紧闭,禾香拍门前忽然改变了主意,轻手轻脚趴在门缝上朝里望去:她看到了一团白影,在寺庙的粗大圆直的梁柱间飞来飞去,快如闪电,就像壁画上那飞天的仙人一般。 禾香慌慌张张回到家里,告诉爹娘她看到的一切:“他会飞啊,穿上了那件白衣,便脚不沾地,轻盈得好像一片云。” “或许是仙鹤秀才吧,”阿宾抓着脑袋做出结论,“我听人说过仙鹤秀才的故事,说他面色苍白如纸,眼周遍布血红,虽是男子,却自带一股柔媚。不错,定是仙鹤秀才,他的眼眶不也是红色的吗?” 阿春被自己男人的话吓到,“那岂不是妖怪?” 阿宾摇头,“没见识,妖怪又不都是坏的,据说这仙鹤秀才极有才华,生平最喜便是卖弄文采,你看,他不是也喜欢教孩子们读书识字吗?”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93 首页 上一页 79 80 81 82 83 8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