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三坦然点头,手上的书又翻了一页,“也不全是,多少有些担心。” 司命盯着人看了好半天,也没看出些什么蹊跷来,也拿起自己手头刚放下的事,继续注录。 薄光殿本就清净,又以堪舆阁为最。 两人都不说话的时候,便可闻落针。 许久,在墨香混杂着翻页声里,凤三忽然不经意开口道,“那可有破戒之法?” “啊?” 司命没有反应过来。 “若当真碰到要应的大劫,可否帮要应劫的仙官挡一挡,或者分一分。”凤三还是没有抬眸,仍旧盯着手中那卷书,又开玩笑般地添了一句,“你我相处千年,我可不想哪一天小童子来报,司命星君变成了一蓬灰灰。” 司命被逗得笑道,“应道镇劫,并非是一加一大于二的算术题,很可能牵连他人一并陪葬,更何况你我修的又不是同一道,如何能分。” 过了一会儿,他礼尚往来,调侃了一句,“殿下心意,杜衡心领了。当真有这么一日殿下还是离杜衡远些得好。” 凤三心有触动,“易地而处,司命亦是。” 虽是一来一回随口的聊笑之语,但两人偏偏都说的语气又带了几分真诚。 随后很长一段时间,凤三除了辰虚的主殿,便日日都在堪舆阁中。 其实凤三在司命和辰虚相处的时候,还是会开玩笑,撒娇卖混的。 比如趁着辰虚誊抄经文的时候,带着一尾巴的叽叽喳喳的玄鹊来请安。 “师父抄得可曾烦闷?可要人陪?” 然后又找着各种由头,在薄光殿中待上一会儿。 看得越久,她便越是明白司命口中说的,帝君修的清净一道。 辰虚似乎从来都不会言及厌倦,或是喜欢。 生气也好和高兴也罢都鲜少显露。 倒不是说没有,只是轻轻一带,比风还浅薄。 简而言之,便是无悲无喜,无畏无惧。 以至于几千年过去了,薄光殿中的小童子都不清楚,自家上神到底是喜欢夏天多一点,还是冬天多一点。是喜欢花草多一点还是树木多一点。 那日,凤三冒着自己的小心思暴露的危险,看似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师父,我听说凡间修士如遇瓶颈便可改修其他道,那仙者也可吗?” 辰虚回道:“东迦山有尊者便是符药双修,有两颗道心。” 凤三悄然舒了口气,轻声道:“那我也想修师父的清净道,师父觉得如何?” 辰虚本在整理老旧的经文,闻言停了一下手,光影刚好避开了那一角。 目光停在那片隐晦的阴影中,本来就极轻的情绪更加让人分辨不清。 凤三以为辰虚没听清,想再说一遍的时候,听到了他的回答。 “不大好,换一个。”
第59章 剐洗尘缘 辰虚向来不说重话, 所谓的“不大好。”就是“不能,不许”的意思。 后来凤三也书过几封飞符,问过瀛洲的几位凤族长辈, 得到的都是同样的回答。 凤族天生神格, 没有经历过修心敛性一道, 好恶由心又多孤傲执拗不听劝,悟不了无物无我的那一套道理,莫要强求。 如果非要选, 那就修以刀,剑这种本就带着一定生杀的道容易些。 后来凤三选了一柄弓, 作为了趁手的兵器。 其实不单是凤族, 龙族狐族这种带着上古异兽血统的族类都不太能修这一道。 比如凤族在怨气聚集之地, 便本能地会激出杀意。 凤三在天录中前后翻了数十万年,这些族类每个几百年就有人去尝试,未有一人成功,倒出了几个走火入魔的。 封绝喜怒,说来简单, 做起来颇难。 一旦修成, 其气劲灵力似霜如雪,终年不化, 生杀无忌。 草木蝼蚁凡人仙魔,在其眼中并无区别,对万物生死悲悯却不悲伤。 后来凤三常想,或许正是那张常年无波无澜,被冷雾缭绕着的脸太入人心, 她才总想着做点什么, 说点什么让辰虚笑一笑, 或是生生气之类的。 当然这些大多以失败告终。 天录上记载得寥寥无几,不过提到此道唯一不足的,便是隔段时间要剐洗尘缘,定心收性。 这个时间要隔多久,如何定心,又根据修为不一而同。 有的,可能日日夜夜都要打坐,通过封闭五感来回归本心。 有的,可能隔上十年二十年,甚至百年才来这么一次。 但凤三便从未看到过,辰虚要打坐修养的。 这么说倒也不对,她其实是见过的。 辰虚每每从鬼界回来,便要闭关几日再借以瑶池水驱浊应该是一个道理。 上次她误闯的时候,差点命都没了,自那次后,辰虚每次从鬼界回来,都要给整个薄光殿多落一圈禁行的大印。 那段时间鬼界异动频频,十方恶境反倒比刚落成的时候更不安定。 不但里头有邪魔侵扰,外头也有走了歪道的玄门之人想破开,辰虚去的次数也多了些。 回来时,在瑶池中泡的时间也由以往的三日,变成了多则五六日。 每次他从薄光殿中大印里走出,仙辉便会更加冷冽。 有时白日飞霜,凤三在海棠林的最里头都能感觉得到。 那种极寒的气息过一会儿又会被刻意收敛下,不仔细察觉便与平日里并无二样。 在那几千年中,天阙和凡间都发生了很多事情。 自从杜芷仙官堕天后,薄光殿中的事务有些分不太均匀。 凤三虽无仙衔,但也以帝君座下弟子的身份,分担了一些。 一开始,她多数在天阙之中,勘录文书,不过天下触碰机缘之事众多。 其中免不了有些,会引起她特别的注意。 比如导致太极天尊羽化,追本溯源最开始的那几个不惹眼的起因。 比如曾经与她有过几面之缘的仙者凡人,又为何弃道入魔。 凤三每每遇到这些事项,便会拉着与杜衡讨论。 由杜衡出面,行走人间核实情况,再对天录稍加修正。 后来她偶尔也会自己下凡间去一两趟。 当然即便下界,她都尽力避开七月和鬼界魔界有关的一切。 可后来她发现还是不行。 有许多事情,越是刻意,越难避开。 那本来是极其寻常的一次巡视,杜衡去梵净山论道未归,但胥山靠北一带似乎是有邪祟作乱。 那一块地界原本是堕仙杜芷的封土,如今成了三不管之地。 在凡间常有庙宇同时供奉两座神仙,有些祈愿飘到了杜衡的耳朵里。他分身乏术,飞了一封符书给凤三,托她帮个忙。 凤三那一趟,很快便料理了作乱的邪祟。 邪祟起于两国交战时的枉死怨灵,徘徊人间不愿往生往死,又因战场怨气深重,阴差阳错化成了恶灵。 大约是被怨念所惑,其本性并不坏。 玄火灼伤之痛,对于邪魔而言无异于百骸具焚。 邪祟被凤三一箭钉在石碑上时,他垂眸看着自己被凤息灼伤的胸口时,居然异常冷静。 他似乎借着这份痛感,找回了些许清明的神志,甚至在凝望自己所做犯下的杀孽时还稍稍蹙了眉。 他说自己本是一国军师,并非是走了歪路走火入魔的玄门之人。 只因风水道论与行军兵法有同源相似之处,他也懂些皮毛。 他所带领的那一支兵马英勇善战,所向披靡。 可惜兵不厌诈,因他一时错信歹人,整支亲兵阵亡在这深山之中,他亦被视作兄弟的奸细亲手一剑穿心。 那一刻百味交杂,被背叛的震惊,对士兵的悔怒,对生的遗憾,对死的恐惧如排山倒海吞没了他。 他吸纳了全部的恨意,在热血未凉之时化成了邪祟。 又在感受了人间最恶劣的痛恨之后,大梦初醒。 他朝凤三一拜,问她能不能送他去往生之地。 凤三迟疑了一下,说好。 那一回,是凤三第二次去丰都。 在奈河之上,她竟然看见了熟人。 起初凤三还不太敢认,因为杜芷带着半张面具,眼睛被一条黑纱蒙住。 他独自一人在奈河边挂起长长的驱魔灯串。 那些微弱的烛灯上每一盏都流转着驱魔镇邪的符文,任其将自己的手指灼得皮肉翻绽。 这其实是一副很奇怪的场景,邪魔亲手在点驱魔灯。 杜芷察觉到来人,退回到背灯的暗处。 他没有取下面具,只是将蒙眼的黑纱扯开,还是按照天阙时的习惯,稍微鞠了一躬,道:“凤三殿下。” 凤三点点头,因着天录的缘故,她其实这些年看了许多杜芷的事迹。 比如生死一诡道之术,亦正亦邪。 比如他因为一时失控,生死藤被窃用,最终拱破了一道结界裂缝,引发了一些列恶果。 所以她自然也晓得,这无端的奈河水下,埋着杜家另外一位后辈。 辰虚提及过一两次,且多为夸赞之词。 甚至有一回还说过,那位杜家后辈在十分年轻的时候,就聆了天召,可他却拒绝了飞升成仙的机会。 说当神仙有什么好的,挂在天上,看着沧海苍生变迁,又不敢多加染指。 辰虚说这些的时候,声音又轻又淡,但是听得出他心情不错,最后甚至点评了一句,“他说得,其实也有道理。” 连辰虚也觉得好的后辈,其心性和天赋自然都是十分出挑的。 所以杜芷一直都对杜家和杜芒之死十分自责,这也说得通。 听说这些年杜芷试过很多方法,寻遍仙门和鬼界两道,想在奈河水中捞一缕两缕碎魂出来。 甚至还经常因此来往于凡间一些颇有名望的玄门,都没什么结果。 其实就连辰虚也不能确定,当年留下的那一只铃铛能否在广阔的奈河,无数的碎魂孤怨中聚齐魂魄。如果能,又需要多久。 但杜芷却好多年都守着丰都城,鲜少踏入鬼界。 杜芷一脉,好多年都守着那一座空宅。 不传教,不收徒,就这么一代一代地等着一个不归之人。 此时杜芷早已经非天阙中人,本不该插嘴过问。 但他还是极其自然地提点了一句:“三殿下,你不该来这里,杜衡和帝君可允了?” 凤三弯了弯眼眸,笑着指着身后道:“仙……杜师兄教训得是,来送个人,不多耽误马上就走。” 杜芷略微愣怔了一下,其实邪魔对同类的气息应当是很敏锐的。 但直到凤三说了那句话,杜芷才注意到凤三身后跟着的人,并非是普通随从,而是一名邪祟,还是刚入门不久的那种。 凤三简略的将事情一说,就像以往在天阙时被拿错了一样,解释自己这一次并非偷玩儿好奇,真的只是顺手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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