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该早些回来的。 她就不该明知解子沣极有可能会对曲家动手,却还是进了帝墓, 以致于…… “是。怪你。” 曲从渡忽然笑起来。 许是那日过后,他就丧失了所有调动情绪和感官的能力, 此刻笑起来, 整个人生硬又怪异。 他笑着说道:“你不该回来的……你翡姐姐最见不得你不高兴。” 拂珠闻言,眼眶更酸了。 她看着他怀里的牌位,再说不出话。 只能伸手, 覆上他猩红又狰狞的手腕。 ——他被解子沣挑断的筋脉,到现在都没长好。 若非身怀风灵根,又常年习武,令得他体格比普通凡人要更强健些, 否则别说是迟上三个月, 三天他都撑不住。 而拖了三个月, 他的身体已经将将要垮掉了。 他像一棵晒不到太阳的树。 表面看起来无甚大碍,实则内里全然腐朽,再没有什么生气。 可又不能真的就此死去,便继续熬着,苟且偷生。 苟且着,日复一日,等她回来。 拂珠仔细检查曲从渡的身体。 很快,拂珠就发现他虽然没有服用什么丹药,更没有让别的修士给他治疗,但他体内那些筋脉的损伤程度并未加重,还是当初被挑断时的状态,包括腹背的伤口,也在缓慢自愈中,拂珠一时又是松气,又是难过。 松气他伤得不是特别重,以她现在的修为,她自己就可以让他恢复如初。 难过他就这样等了她三个月。 他得多疼啊。 拂珠抿了抿唇。 她沉默地取出枚丹药,示意他含在舌下,然后连点他身上数道大穴,开始疗伤。 温水一样的灵力徐徐流淌,轻柔地裹住那些断裂的筋脉,一点点地温养修复。 时间慢慢流逝。 突然,曲从渡捧着牌位的手很轻微地动了动。 拂珠注意到,立刻中止。 她抬头紧张地看他。 “没事,”曲从渡说,“早就不疼了。” 他甚至松开牌位,抬起已经接好大部分筋脉的双手,主动往她跟前送了送。 “继续吧。” 拂珠依言继续。 转眼大半天过去,日头微微偏西,天光渐斜。所有筋脉全部接好,腹背的伤也彻底愈合,拂珠正要收手,曲从渡将赵翡的牌位递给她。 他眼里的神色很安静,很沉静。 他语气也是沉静的:“把你翡姐姐的牌位放回去吧。顺便给她上炷香,让她知道你回来了。” 拂珠接过。 他便站起身,往祠堂外走。 拂珠沉默地看他。 看他步履蹒跚又生疏,很慢很慢地走,颤巍跌撞如耄耋老人。如此出了祠堂,大概是适应了,他脊背挺直,步伐也稍稍加快,拐个弯不见了。 拂珠以灵识跟在他身后。 跟着他一路缓行,到了他和赵翡起居的院子,他卷起袖子去小厨房烧水。 和走路一样,他做打水这样的体力活儿,也是需要适应。 从两手都提不动一个空木桶,到单手就能拎起斧头,他劈柴,生火,淘米,煮饭,统共只花费了两刻钟的时间。 小厨房里烟气缭绕,暖黄的火焰舔舐着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坐在不远处,眼底还是很沉静,于是映入其中的火光也跟着沉静下来,万籁俱寂。 拂珠收回灵识。 她低头,看着手里赵翡的牌位。 之前没发现,现在方觉牌位表面异常光滑,赵翡名字那里更是颜色浅淡,显然被谁长久的摩挲过。拂珠小心地将牌位放回原位,净手后取三根香点燃,拜了拜,一言不发。 ……她其实是想说些什么的。 但想了想,又似乎没有什么话可说。 翡姐姐此生从未作过恶,这个时候想必已经投胎了吧。 如果她是卦修就好了,拂珠想,那样她就可以算赵翡投胎何处,此世福缘如何…… 不。 就算她真的是卦修,她也不会算。 她不敢算。 也没必要算。 上完香,拂珠又烧冥纸。待饭香悠悠飘来,她出了祠堂,去寻曲从渡。 小厨房里,曲从渡正在盛饭。 见拂珠过来,曲从渡笑着招了招手:“来得正是时候,拿筷子,准备吃饭了。” 他笑容一如既往。 拂珠突然就有点恍惚。 好像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曲从渡在这边盛饭,赵翡在那边摆桌。然后曲从渡会喊她拿碗筷,会说这个菜是他做的,那个汤是她翡姐姐做的,会在吃的时候让她评谁做的最好吃。 会问她和赵翡下次想吃什么,会约好哪天再接赵翡过来,会…… “珠珠。” 曲从渡喊了声。 拂珠回神:“怎么了?” 他说:“你筷子拿多了。” 拂珠手一抖。 她低头,她总共拿了三双筷子。 她看向曲从渡,他盛了两碗白饭。 菜也是,以前他们三个人,至少是三菜一汤,如今两个人,他便做了两菜一汤。 ——他比谁都清楚,赵翡已经不在了。 拂珠张张嘴,想说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把多的筷子放回去。 然后端菜端汤,和曲从渡面对面地落座。 落座时,拂珠下意识看了眼旁边空着的位置。 这里本该有第三把椅子的。 “快吃吧。” 曲从渡没看旁边的空位。 他神态平静,语气自然,仿佛那里本就不存在第三个人:“等你吃这顿饭等好久了。” 说完率先动筷,给拂珠盛了碗汤,再给她夹了一筷子小炒肉,最后才夹了点清炒竹笋放进他自己的碗里。 拂珠垂下眼。 那道清炒竹笋是赵翡喜欢的菜。曲从渡以前从不吃的。 包括动筷后最先投喂她,也是赵翡的习惯。他以前都只顾着给赵翡夹菜。 而今赵翡不在,清炒竹笋没人吃了,他就自己吃;没人投喂她,他就自己顶上。 他似乎想把他自己,活成赵翡的样子。 拂珠心脏一下子揪疼起来。 曲从渡没再说话。 拂珠也没出声,两人安静用饭。 两菜一汤,分量并不多,他们很快吃了个见底。尤其那道清炒竹笋,连切得十分细碎的葱末都被曲从渡一点点挑出来吃完了,残留的丁点儿油花也被他拿馒头片,蘸得干干净净。 不仅如此,他还对拂珠说这道菜是他发挥最好的一次。 “好长时间没下厨,没想到手艺居然还精进了,”他笑着道,“下回努努力,说不定能直接开饭馆,然后招牌菜嘛,就选清炒竹笋。” 末了问拂珠,如果他真开了这样的饭馆,会不会赔得倾家荡产。 拂珠原本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但好在她想到什么,反问他:“你想在哪开?” 曲从渡说:“你觉得南山怎么样?” 拂珠说:“为什么不是中州?” 大田鼠先前说等她回来,他就要走了。 他不留在中州,他想去哪? 便听他答:“我未死,中州容不下我。” 拂珠顿住。 曲从渡继续道:“北域多妖族,西天多和尚,一个吃生肉,一个不吃肉。数来数去,只有南山最适合开饭馆。” 拂珠道:“东海呢?” 曲从渡摇摇头,没有作答。 直等收拾好碗筷,他才又说:“珠珠,我想去洗个澡。”他抬起袖子闻了闻,“感觉都快臭了。” 拂珠说:“你去吧。” 他便把温在炉子上的水倒进木桶,提着出了厨房。 他才出去,拂珠擦桌子的动作就停了。 她回头,看着他的背影。 之前在祠堂,她还没太把大田鼠说他要走的话放在心上,此刻方知,他早就做好了离开的打算。 而她根本劝不了他。 果然,待曲从渡沐浴更衣完,重新出现在拂珠面前,丰神俊逸,卓尔不群,他又是她最熟悉的那个曲从渡。 “天快黑了。” 曲从渡看着天,不太适应地抻抻手指。 早年拂珠送给他,却一直被压箱底的须弥戒,这会儿正正戴在他手上:“我该走了……珠珠送送我吧。” 拂珠便和他锁好曲家大门,一路送他到南城门。 相比起从帝墓回来势必要经过的东城门,南城门这里非常冷清,只零星几个护卫和过路人,说话声稍微大点,都能听到回音。 “就到这吧。” 曲从渡止步,转身面向拂珠。 他摸了摸袖子,道:“以后如有机会,我会想办法回来看看。” 拂珠看着他袖中的玉簪。 她认得这根玉簪。 是成亲之前,赵翡亲手画的样式,请人打了准备送他的。 拂珠默了默道:“你要入魔了。” 拂珠直到这时方才明白,为何她说东海,他却摇头。 东海剑修多为正道。 对东海而言,南山魔修皆是邪魔外道,东海任何宗门对魔修都是见之必杀。 ——他身上的魔气已经越来越浓了。 曲从渡回视拂珠。 忽而一笑,不驯的桀骜。 “人如何,魔又如何?”他道,“我曾因红尘万丈不愿修行,而今同样是因万丈红尘,我欲乘风……” “或许有朝一日,你我再见,彼此皆非今日。” 他又笑了笑:“届时若要刀剑相向……不必留手。”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霞光映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仿佛人间烟火也随着他远去了。 作者有话说: 上卷完。 明天下卷。 📖 春生秋杀 📖 null
第81章 钥匙 时时刻刻,岁岁年年,永不会忘。 拂珠没有追曲从渡。 她默然看着他的背影。 金乌西坠, 玉兔东升,最后一缕霞光消湮,夜色将至未至。渐渐的, 再望不见曲从渡了, 拂珠收回目光,低头摸了摸一直戴在手腕上的,赵翡送她的手串。 算上帝墓三年,这条手串她已经戴了快十年。 养得玉石颜色都有些变了,月光倾洒, 晶莹剔透。 忽然而然的, 拂珠想起离开曲家时, 她和曲从渡的一段对话。 先是曲从渡问她,要不要拿点什么东西留作念想, 毕竟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和她恐怕都不会再踏进曲家半步。 当时她没回答, 反问他拿不拿。 他正给大门上锁,锁完把钥匙往院墙那边一丢。 然后指着自己的心口说:“我想拿的都在这里头放着呢。” 家人的记忆, 亲朋的记忆, 以及有关赵翡的全部记忆,全被他放在里头。 时时刻刻,岁岁年年, 永不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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