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迎着风,松动的黄色花瓣从发上飞落下来,她的头发也半披着,似是缱绻地扫过了竹篓,又被后方的风吹回了肩上。 隋云旨因死了多名部下,见到本家人心有戚戚,眼神瞥去阿箬,却见她如沐春风,赏花把玩。 连日赶路,一行人也没吃好睡好,得知胤城城主夫人的身体与隋云旨离开时一般并无恶化,且夏先生还在一旁照看着,众人才终于能松一口气,便入城休息一日再继续赶路。 小城内多是南来北往的游人,他们一行入了客栈后,剑忠向胤城来的一人伸手要了锭金子,转身将金子递给了掌柜的,差客栈里的人准备饭菜客房,再帮他们买几匹好马。 阿箬瞧见金子时,心头突然荡了一下。那锭金子从剑忠的手转到了掌柜的手中,掌柜的笑呵呵应了下来,还拿起金子咬两下。 掌柜的唤小二来办事,金子就压在账本上,他吩咐小二将剑忠交代的东西买回来。阿箬的眼神却像是定在了金子上面,待靠近柜台边,她慢慢伸出了手。 阿箬的指尖在触碰那锭金子时,金光灿灿的颜色如老墙斑驳脱皮,慢慢退去色彩,化成了一粒普通的石头,便如路边随便捡来的一般无二。 掌柜的回头,阿箬正好收回手,他低头一看压在账本上的金子变成了石头,连忙抓住阿箬的手腕:“好你个小贼!当着我的面都敢偷钱了!” 阿箬回神,抬眸看向掌柜的,道:“那是石头,不是金子。” “呸!方才那位大爷将金子交到我手上,怎会是石头?必是你见钱眼开想偷拿石头换我的金子,还找了这么个破石头!”掌柜的将石头往门外丢去,紧抓着阿箬的手道:“要么把金子还我,要么跟我去见官!” 隋云旨听见动静连忙过来,他扯开掌柜的的手,护着阿箬道:“她不会偷你的金子。” 剑忠见状,重新给了掌柜的一粒碎金子,拉过隋云旨道:“少主,在外还是不生事的好。” 此地毕竟不是胤城地盘,真惹事儿见官,他们回去的路程又得耽搁了。 几人围坐桌旁,看阿箬的眼神都透着些好奇与打探。 阿箬对剑忠道:“将你们身上的银钱都拿出来,我看看。” 剑忠:“……” 阿箬皱眉:“我就看看,又不拿你们的。” 剑忠为难地朝隋云旨看去,见隋云旨点头,他才向其他人要了荷包,这几个荷包倒出来金银十几锭,砸在桌上都有分量。 阿箬撇开银子不看,盯着那几锭金子仔细瞧了瞧,心中生疑,再把目光落在门外的石头上,看来只有那一个是特殊的。 一阵静谧,饭菜陆续上桌。 阿箬与隋云旨还有剑忠坐一桌,其余几人分坐,几桌饭菜都一样,有荤有素。 金银看过,阿箬将钱财都推还给了剑忠。剑忠与隋云旨不同,隋云旨见过她开合双手便可避风雪,辨方位,对阿箬虽好奇,但更多的是敬畏,剑忠仍有些怀疑这小姑娘的能力。 周围人质疑的眼神并未影响到阿箬,她就像方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般,端着碗要吃饭。小城可吃的美食不多,但她不挑,毕竟是吃树根长大的,任何能入口的都算美味。 白菜好吃,豆腐也好吃,不一会儿阿箬碗里的饭便见底。 坐在旁边的隋云旨突然递给她一碗汤,道:“吃慢些。” 阿箬头也不抬:“我不吃肉。” 隋云旨道:“那碗里的肉就不吃了,喝点汤压一压吧。” 阿箬依旧摇头,隋云旨便把碗放在了她的手边,忽而一阵味道随着热气钻进了她的鼻子里,阿箬吃饭的动作猛然一顿,脸色瞬时苍白了起来。 哐当一声,阿箬起身,身下的凳子都被绊倒了。 这还是隋云旨第一次见她脸色这般难看,不禁放下筷子问:“怎么了?” 阿箬嘴里的饭尚未下咽,她扭过身哇地将口中的饭呕了出来,惹得周围几人都紧张了起来。 她背后冒了虚汗,头脑也变得有些昏沉,手脚冰凉、发麻,好半晌才哑着声音问:“这是什么汤?” “羊杂汤。”隋云旨道。 阿箬瞳孔微颤,眼尾与鼻尖都红了起来,颤抖着嘴唇道:“我、我不吃羊,我……不吃羊。” 隋云旨没想到一碗羊杂汤能让她难受成这样,还没来得及出言安慰,就被阿箬推开。 她背着竹篓走起来有些踉跄,手中攥紧客房钥匙,低着头快步离开,背影瘦弱,像是随时都能倒下。 阿箬身上的冷汗还不住地往外冒,她心跳得很快,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 一道声音好似从远方传来,带着回音环绕于她的耳畔,久远的记忆里,老者便是捧着一碗汤对她道:“吃些吧,这是羊汤。” 羊汤……其实不是羊汤。 阿箬进了房间关上门,整个人如死里逃生般虚脱地往地上一坐,竹篓磕地歪了歪。 她浑身一怔,连忙将竹篓解下抱在怀中,回神道:“对不起,神明大人……”
第5章 落金城:四 阿箬离开客栈堂内,那一吐惊得掌柜的都不敢吱声,他不确定自家今日买来的羊杂是否都是新鲜的,干脆拿了那锭金子慢悠悠地绕去了后院。 隋云旨看了一眼飘着黄油白肉的羊杂汤,竟也没有胃口继续吃下去。 日落西山,多日赶路的人回到屋里便埋头大睡,隋云旨因晚上没吃多少肚子饿,起来寻去后厨找些吃的。 后厨里只剩下两个包子了,但有好过无,隋云旨叼着包子往回走,短廊底下一排连在一起的小室,唯有一间亮了灯。昏黄的烛灯从半开的窗户里透了出来,洒在窗外的玉兰树上。 一颗不太高的玉兰树,枝丫上面开满了白色的花儿,玉兰的花香也不浓烈,有风吹过才淡淡地扑向人脸。 阿箬还没睡下。 隋云旨看了一眼手里的包子,想着她今晚吃的都吐出来了,上前两步打算递给对方吃,又想起阿箬说她不吃肉,便收回了手。 他慢慢靠近窗前,看见了碧青的袖摆有一节挂出窗外。阿箬面对着隋云旨的方向抱着竹篓,篓盖半开,她没看窗外的玉兰花,只愣愣地看向竹篓里不知何物,神色恹恹的,像是在发呆。 隋云旨本想开口叫她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话音还未吐出阿箬便发现了他,她啪嗒一声盖上竹篓,问:“你怎么还没睡?” 隋云旨晃了晃手中的半个包子,阿箬点点头,隋云旨还想开口,阿箬便道:“我要睡了。” 她迅速关上了窗,一呼一吸的时间里,灯也灭了。 隋云旨在阿箬关上窗后就走了,实际上阿箬一点儿也不困。 关上窗,灭了灯,屋内的光也并非骤然暗了下来。 便是睡觉,阿箬也从来没让竹篓离开过自己身边,她睡在床榻外侧,将竹篓放在里侧,源莲的香味儿很淡,竹篓缝隙里有微弱的星芒,那是源莲花蕊的光。 阿箬将掌心轻轻贴在了竹篓上,再看向屋顶,潮湿的霉味儿与源莲的花香相冲,而漆黑起斑的墙面上仿佛坠下了满天星河,一粒粒的,随着她手掌遮盖光芒的方向舞动。 她对着这星星点点的光发了许久的呆,到后半夜才渐有困意,翻身将脸埋在竹篓旁睡了过去。 这一夜有梦,阿箬梦到了过去。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记录于各国史册上千年难得一遇的饥荒之灾。因为那一次人祸而为的天灾,百姓穷得衣不蔽体,弱肉强食之下因饥饿死去的人太多,甚至在多处爆发了疫病,悄无声息地便抹杀了一个村落,甚至一个城镇的人。 阿箬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在她还没有这个名字之前,她眼中的世界中,男卖妻儿,妇卖子女,为的都是那一口能吃进嘴里不被吐出来,还不要命的玩意儿。 那时的人能吃上肉的极少,而每一口入嘴的肉,都别去想它是从哪儿来的。 后来风调雨顺,花草生根发芽,天降甘霖,谷种顺水而下流淌到各处,一切都变得好了起来,由小家演变大国,众人也渐渐过上了国泰民安的生活。 那段彷如邪恶狂乱地狱的历史,唯有从中经历过的人才记得。 阿箬记得,她忘不掉。 她又看见了有妇人将自己的孩子卖出去,那小孩儿还在哭,她不理解,她想去救那个孩子,可她无能为力。她攥着手心的箬竹根,找了许多处,挖了一天一夜才挖出来的十几根竹根全都被她递到了那个妇人面前。 阿箬道:“你把他要回来吧,我把这些都给你吃,你把他要回来。” 她那时还小,远不如现在看淡生死,她听不了那小孩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夹杂着几声娘亲。那妇人也在流泪,可她心狠,她抢走了阿箬手中的竹根对她道:“要回来过了今天没明天,不如早死早超生。” 妇人说完这句话,阿箬身后小孩儿的哭声便停了,风中浓烈的血腥味儿传来,她大约猜到发生了什么,却不敢回头去看,便只能僵硬着全身往前走,捧起的双手掌心里还有箬竹根潮湿的泥土。 那一日,阿箬又入了神明的结界,他还坐在那棵枯萎的树上,浑身笼罩着圣洁的光。 往日兴奋捧着箬竹根来找他的少女突然没了笑容,两手空空拖着几点泥灰,目光呆滞,仿佛才经受过一场大劫。神明转动身体面朝她,脚踝上的银铃声惊醒了阿箬,阿箬抬起头,一双鹿眸眨了眨,忽而落下泪来。 晶莹的眼泪从眼眶滚出,一滴滴止不住地掉在了她的掌心。阿箬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哭,分明她见过许多次这种事,分明这个世道便是乱象丛生,人之生死不重要,人之情爱不重要,没有人在乎旁人,众人都只在乎自己。 好像这个世上已经没有比那一点口腹之欲,自私,更有意义的东西了。 “今天没有箬竹根了,我还能看小银雀吗?”阿箬问他。 神明的眼神很温柔,他看向她,摇头:“没有箬竹根,就没有小银雀。” 阿箬有些失望,而后她看见神明对她笑了一下,唇角微扬,也可能只是眼睛弯了弯,他张开手掌,从掌心飞出了无数蝴蝶,那些蝴蝶朝阿箬飞了过去,围着她翩翩起舞。 “没有小银雀,但是有小蝴蝶。”神明道:“你眼泪哭得与珍珠一样。” 那些蝴蝶很漂亮,这世间没有新鲜的花草,自然也没有这些纷飞的彩蝶,有许多都是她没见过,只从老一辈的人口中听过的。这些蝴蝶好像有种神奇的力量,扫去了她心中的酸涩苦闷,落在了她脏污的手上。 阿箬怕自己的手掌弄脏了蝴蝶,往后缩了缩,又舍不得真的退开。 她问神明:“什么是珍珠?” 神明没回答她的话,那夜的风很暖,月亮也很圆,风将她吹出了神明的结界,还有两只蝴蝶追着她的身影跑出来,十几步路后化为灰沫,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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