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柳觉得自己成了个罪人,她极力地挑战何时雨的底线,她不再如以往那样爱着何时雨。她总认为这场逐渐变质的婚姻,破坏其根本的罪魁祸首,是她。 越是如此想,殷柳便越怨,越烦。 直到一日,何时雨瞧出她心情不好,说小城后方有一片枫林,虽比不上他故土湘水镇山上的满红,却也别有一番景致,他要带她去看枫,他想让她高兴些。 殷柳不爱枫,是何时雨酷爱,她敷衍了一整日心累疲惫,下山时幌神险些从山侧摔下,何时雨为了救她,自己滚下了山崖。 殷柳跪在山路旁看着那一条往枫林深处而去的痕迹,眼泪夺眶而出,她害怕地喊着何时雨的名字,她想她还是爱他的,若他因她而死,殷柳会愧疚一生。 眼泪流了几滴便流不出来了,殷柳忽而起了个荒唐的想法,她想何时雨若这样死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就不用在整日的愧疚和自责中厌恶自己,厌恶她不能回馈何时雨同等的爱,也厌恶何时雨无底线地爱她。 殷柳下了山,遇见山下邻居,邻居知晓他们是夫妻,也曾在背后指点殷柳不知羞,瞧着比何时雨大了至少十岁,竟也吃起了嫩草。 他们眼底有对殷柳的轻蔑,嘴上却笑问她:“哟?你不是与何先生一道上山的吗?怎只有你下来了?啊呀,还哭了呀?该不会是闹矛盾了吧?” 他们总以为,何时雨有朝一日会抛弃殷柳,但那一日,的的确确是殷柳丢下了何时雨。 她惶恐不安,她自责愧疚,她也骂自己心狠,是个毒妇,她不知为何她与何时雨会变成这样,殷柳回家后抱头痛哭。 深夜她未睡,家门被人打开,满身泥污的何时雨从外归来,他没受伤,衣服上满是划痕,他却连一点儿皮也没破。 殷柳见到他恐惧,她以为自己见到了鬼,何时雨看她的眼神依旧,却问她吃了没? 他道:“当初岳丈告诉我,你自幼五脏便不好,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若晚间不吃,夜里一定会胃疼,我给你煮点儿菜粥,你先回去躺着吧。” 殷柳满脸泪痕,却如噩梦惊醒。 她喝粥时问何时雨:“你为何没死?” 何时雨反问:“你眼睛都哭肿了,是为了我吗?” 那一夜缄默,但也是从那一夜开始,他们将再也回不到过去亲密无间的夫妻关系。何时雨知道些什么,殷柳想,他一定知道她是故意将他留在山下不管不问,他一定知道她的心思,只是他演得深情款款,他惯做好人。 殷柳的心结越来越深,她身体本就不好,一些毛病随着年纪和情绪一并找上了她。 她发现自己有白发了,发现自己眼下有皱纹了,发现她的手枯黄苍老,可每夜面对着何时雨,他仍然是当初粟林城清明骤雨、无人街道上惊鸿一瞥的模样。 有一回殷柳与何时雨争吵,他临走前心情也不好,眼神难得带着几分疲惫怨气,他与雇主吃多了酒,回来便抱着殷柳不肯撒手。 他深情款款地看着殷柳,喊了一声:“蕴之。” 何时雨的脸埋在殷柳的肩上,有些委屈:“我放不下,不论多久我都放不下……便是你打我,骂我,杀我,我也走不出来……” “我被困在原地了,蕴之……” 殷柳当即觉得五雷轰顶,过去的愧疚自责,对自我厌恶反感全都崩塌,她想她终于明白为何何时雨能这般无底线地纵容她,因为他真正爱的从不是她,是那个叫“蕴之”的女人。 殷柳将他扶倒在床,问他:“你爱蕴之吗?” 何时雨道:“爱。” 他说这个爱字时,眼角落泪。 殷柳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眶都笑红了,她又问何时雨:“既忘不掉,何不以死解脱?” 何时雨睁开了眼,他怔怔地盯着床幔,低声道:“可惜啊,我死不掉……” 不老,不死,不灭,殷柳从他口中听到了一个混乱的故事,无关于他在岁雨寨的过去,也无关于他离开岁雨寨后遇见的谁,他成了醉汉,稀里糊涂地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若阿箬在的话,她一定能杀了我吧。”何时雨翻了个身,弓背蜷缩成一团,也不在意自己这般姿势很容易便被人偷袭了结了性命,只口中喃喃:“若当时阿箬在,她一定会杀了我。” 殷柳知道了何时雨的秘密,那夜何时雨宿醉醒来也不曾忘记,他们谁也没提,就像当初殷柳将滚落山崖的何时雨丢在枫林间,不提,便好似不曾发生过。 殷柳不再挽着何时雨的胳膊,她不再照镜子,不再对何时雨温声细语,何时雨给她做饭她就吃,何时雨给她买花她就戴,给她买绫罗绸缎胭脂水粉来讨好她,她也一并接受。 她与他走过太多地方,早不记得粟林城在什么地方,爹娘的信从某一日断了之后也再也没寄过来。 殷柳与何时雨提过几回和离,他都像是没听到,只是眼神悲伤痛苦,哑着声音说一句:“别不要我,好不好?” 殷柳说不好,她当夜就逃了,甚至没带多少银钱,她想离开何时雨,随便去什么地方,只要离开他就好。 可她走不掉,不论殷柳去哪儿,何时雨都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她的位置,他不伤害她,不骂她,不打她,甚至不说一句重话。 他总是用那仿若被抛弃的受伤表情,沉默地站在她的面前,无力地低喃一句:“你当初、明明也很爱我……” 是啊,她当初明明也很爱他,她甚至觉得嫁给他便是此生最大的幸福,但当初只是当初。 殷柳知道,自己怕是一生也逃不出何时雨的身边了。 某一日何时雨说:“我们搬家吧,搬去湘水镇,我带你去看漫山红枫。” 到了湘水镇,殷柳便被邻里认成了何时雨的娘,她没反驳,只是在街上找了个角落里的摊位,每日上街卖点儿什么,不管是什么,挣不挣钱,只要别再看见他就好。 殷柳没问过蕴之是谁,何时雨也不曾向她解释,他们便这般尴尬地度过了十年。 十年她日日面对街上的人来人往,偶尔与隔壁的大婶闲聊,热情的人还想给她“儿子”说亲,殷柳的心里仍旧别扭,她不想要何时雨了,但也不想把他给别人。 何时雨心烦之际,便会上山去看枫林,他对殷柳悉心照料,对门前的梧桐也认真仔细。殷柳有时在小院内见他弯腰去查探梧桐树下的泥土湿度,一席紫衫背风而站,掌形的梧桐叶落下几片,他仍旧像个画里走出来的人。 但她又想,他对花草与对她一样好,或许在他的眼里,她与花草也无不同。 直到阿箬的到来。 殷柳原以为,阿箬是何时雨口中的蕴之,她看着十几岁貌美少女的面容,便是她也回到这般年纪亦自愧不如,她心中酸涩,烦闷,可又听见她道,她叫阿箬。 原来这看上去柔柔弱弱、青绿衣裙的少女,便是何时雨多年前醉酒后吐露的,能杀他的人。 她一直在等,等阿箬发难,等他们之间谁先挑起战火,等阿箬当真如何时雨所说的那般,只要她在,就一定能杀了他。 可他们安安静静地吃了一顿饭,又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夜,清晨天未亮,阿箬便走了。 殷柳甚至去她房中找过她,她求了与阿箬一同到来的男子,她看得出来那个男人必然不是等闲之辈,她想解脱,她再也不想被困在这爱与不爱的假象,再也不想陪着何时雨演这一场早已漏洞百出的戏。 可阿箬走了,阿箬竟然走了! 她没带走何时雨,更没杀了他,殷柳只要想到她还要再和何时雨过这貌合神离的日子,她便痛苦,窒息! “何时雨!与你说句实话吧,我早就不爱你了,我早就厌烦你了!”殷柳既没了指望,也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她胸腔疼得厉害,恐怕没几日好活,她道:“被你这样的妖孽缠上,应是我上辈子做了孽!” 清晨的微光照在两株梧桐上,打理整洁的小院充满了生活气息,何时雨广袖里的双手握紧,心口发酸发胀,一直以来只有他一个人在努力维持相爱的假象。 难道他不痛吗? 自是痛的,痛到时时难以呼吸,痛到有时恍惚不知今夕何夕,痛到反问自己,为何偏偏当年,未能与她一起死去。 “上辈子,你也说过这句话……”何时雨痛到麻木,痛到露出一抹苦涩笑容,笑着笑着,眼泪便落了下来:“上上辈子,你只活到了十三岁,我还来不及娶你。” “你说什么?”殷柳双腿一软,坐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向何时雨:“你在说什么胡话?” “不是胡话。”何时雨看向殷柳,却像是在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人。另一个深藏于她魂魄之中,仅是她往前推的某一世间,留下的残影。 那一世的残影,喜欢红枫。 那一世的残影,说她希望生生世世都能与何时雨在一起。 那一世的残影,叫宣蕴之。
第64章 梧桐语:十二 宣蕴之这三个字是刻在何时雨骨血里的, 便是挖空了他的五脏六腑也无法剔除。 岁雨寨从吃了神明之后获得了不死不灭的身躯,每个人都变得无畏了起来,他们破了戒, 加上阿箬将他们都杀了一遍, 再度复活后维持了几十年的寨子自然就散了。 没过多久何时雨便发现了这世间万物正在复苏,枯黄的林中逐渐出现了多彩的颜色。他与阿箬决裂,也不再跟随何桑, 只带着什么都不懂的白一沿着青葱碧绿的草坪一路往繁花世界而去。 乱世后的萧条持续了几十年, 流民依旧很多, 他们吃不饱穿不暖,但队伍中不乏曾经种过地经过商的能人,他们能分辨五谷, 能算时节播种开始新的生活。 白一跟着何时雨走了好几年, 时时饿肚子,又因这具怎么也死不掉的身躯,他们在万般艰难的转变时段里活了下来。 人们逐渐有了物资, 田地上也长出了庄稼植物,几十年的流民找了块肥沃的土地扎根, 寒熄死后的第十五年, 何时雨与阿箬分别的第十五年……沧州大地分国度,有律法,有士农工商。 绝大部分的人都是勤勤恳恳做活的, 但也不乏一些偷鸡摸狗之辈。 何时雨听闻湘水镇中有富商家里需要些小工, 便想带着白一一道过去, 但镇外山间埋伏了山匪, 当时他们跟着几十个人一道往湘水镇走, 一起被山匪拦路打劫。 不过是一群为吃喝发愁的流民, 他们身上哪儿来的银钱,白一因年纪小被人捉住。哄散的流民人挤人,人踩人,有的人被山匪杀了,也有的人跪地求饶,便在那个时候,何时雨与白一走散。 湘水镇外山形复杂,何时雨被人挤出了危险区域,他想去救白一,可白一身量太小,直接淹没于沸腾的人海中,而后官兵闻讯赶来,一群山匪带着战利品逃离,撤出了湘水镇范围,白一也就此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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