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雨有些颓然,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他没能守住阿箬,也没看好被阿箬带大的白一。他就坐在路边上,满身灰尘,脸脏身上也脏,木讷地看着官兵清理那些被山匪害了的尸身。 哒哒马蹄声传来,何时雨听见有人低呼:“我说官兵如何会管我们的死活,原来是宣家小姐要从这里路过,他们是来为她开路的。” “好漂亮的马车啊,好漂亮的人儿。” 那辆马车就停在何时雨的面前,他想不看一眼都不行。车上两个丫鬟穿着都是绫罗绸缎,她们与车内的小姐说了几句话,便跳下来给在场还活着的流民发了几张木牌,让他们入湘水镇去找宣家的吴伯找活儿干。 一时间众人跪地道谢,直呼宣小姐为活菩萨。 一个丫鬟走到了何时雨的面前,也给他递了一张木牌子,上面刻着宣字。 木牌带着女儿家身上的胭脂熏香,丫鬟见何时雨面容略惊,脸红地叫他收下,二人发完木牌便重新坐上了马车。马车从何时雨面前行过,带动着一阵风吹开了侧边小窗的布帘,他没看见宣小姐的模样,只瞧见她肩上绣的红枫似火。 何时雨去了宣家,与旁人一样在吴伯那里讨了个种树的活儿,吴伯发现他居然认得字,便不让他干苦力,而是帮忙记植树,做分工。 宣家祖上就在湘水镇,几十年的饥荒也没能落寞了这个世家大族,但还是每一代都人丁凋零,到了这一代,也只有一个宣蕴之,并无男丁。时下好转了,宣家便又开始了植林生意,湘水镇外的所有山都是宣家的地,难怪附近的官衙也帮衬着他们。 宣家自家并无多少可使唤的人,一些娇贵品种的花草树木都需宣蕴之亲自看着,从它们还是幼苗时期便要打架子,绑枝丫,固定今后生长的形状。 何时雨与宣蕴之见过几次,他只远远地看过她。 吴伯是宣家的老人,因何时雨做得好,他向宣蕴之举荐过何时雨几回,想把何时雨从普通植林调去较为娇贵的植林那边,也好让宣蕴之多个帮手。 入宣家的第二年,何时雨跟在宣蕴之身后学了不少本事,就连宣蕴之也夸赞,说他细心,对待树植温和,甚至后来几回她出门采买树种都带着何时雨一道。 倾慕于宣蕴之并不是多意外的事,在何时雨这几十年的见识里,他从未见过这般能干的女子,她能一个人带领一大家上百人做工,她能一眼便看出花草上的病症,一摸土地便知花苗树苗今后长什么模样。 何时雨不曾妄想过她,若他没吃过寒熄的肉,或许他也可为自己争一争,但死过几回又活了几回的人,便不再想因自己的私心私情而祸害他人了。 变故在一次他们外出与人谈生意的归途发生,他们送了几百株盆植南下,得了两箱银钱归来,半途遇上了匪盗,镖局不敌,只能弃金保人,何时雨带着宣蕴之逃亡,由镖局的人断后。 宣蕴之身子娇,跑了没两步便没力气,何时雨蹲在她面前说要背她走,命大于一切,宣蕴之也没抵抗,趴上了他的背。 过了两年后宣蕴之才告诉何时雨,她当时趴在他背上很安心,因为何时雨看上去便很可靠。 他们入了两山缝隙的一线天内等镖局的人或宣家的人找来,何时雨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在外人面前无懈可击的宣蕴之特别怕黑,也怕打雷。 那时夏季山间多雷雨,他们不敢点火,便背靠着背缩在角落里,一声声雷声叫宣蕴之吓落了泪,何时雨用以前哄阿箬的方式,从山缝的杂草里拔了几根出来,编了一个月亮结递给了她。 “你的手真巧。”宣蕴之一边哭还不忘夸他。 何时雨心里软了几分,他直着背蹲在山缝口前,为宣蕴之遮蔽了风雨。 他们躲了两天也没人来,宣蕴之肚子饿得咕咕叫,何时雨便要为她去找吃的。宣蕴之又怕他走了自己身边没人,便可怜兮兮地牵着他的袖子随他一道出了一线天。 林间有野果,五彩斑斓的也不知有没有毒,何时雨每一种都摘了几个,他摘果子时宣蕴之就站在树下紧张抬头看着他,等他下树后,看见宣蕴之悄悄松了口气。 宣蕴之道:“这要如何吃?会不会吃死?” 何时雨朝她笑了笑:“不会。” 他将每一种果子都先吃了几口,挑挑拣拣,扔了几种,留下两种给宣蕴之道:“这些没毒。” “你怎知道?”宣蕴之问。 何时雨忍着腹痛,回了句:“我就是知道。” 有毒的他都吃过了,挑出来了,甚至那些酸涩不好入口的,他也都扔了。 宣蕴之实在饿狠了,她吃着果子,红色的果汁涂了满嘴,往日斯文的宣小姐如今也有些狼吞虎咽了起来,丁香小舌舔过嘴角的果汁,饿得有些可怜。 何时雨就盯着她看,宣蕴之吃了几颗果子后瞧见何时雨鼻下流了血,啊呀一声抬袖给他擦去:“你流鼻血了!” 何时雨一惊,心里略慌,以为自己可耻的心思使得情动,耳尖霎时通红。他背过身去有些狼狈地擦去鼻血,宣蕴之笑话他,没过多久,宣蕴之也摸了摸鼻子,道了句:“我也流血了。” 何时雨连忙回头看她,她已经将鼻血擦干净,捏着小巧的鼻尖,脸红道了句:“这天儿太热了,把人都晒晕了。” 索性他们没在山林间躲藏太久,镖局的人活了几个下来,找来官兵满山寻找宣蕴之的下落,见到宣蕴之与何时雨都活得好好的,便一路护送他们回湘水镇。 回去的路上,宣蕴之坐在马车里,何时雨则骑马护在一旁,他瞧见宣蕴之掀开小窗布帘几回,每回都与他对上了视线。 他以为宣蕴之有话要说,凑过前去弯下腰,却听见她低声询问了句:“何时雨,我们算不算生死之交了?” 何时雨微怔,宣蕴之露出一抹娇俏的笑来,与她往日极为不符,她怕被人瞧见损了威严,便立刻收敛笑容,正襟危坐地放下了布帘。 那句“何时雨,我们算不算生死之交了?”却在何时雨的耳畔心间回荡许久,让他埋藏于心中不敢表露的情谊,悄悄冒了个头,甚至被宣蕴之敏锐地捕捉。 回到宣家后,宣蕴之给了何时雨许多书,都与植林有关,她要何时雨背下来,七日后抽查。 看了书,又带他认植,她教何时雨如何分辨土壤的湿度,教他辨别昆虫,教他时节,甚至教他从每日清晨花叶上的露珠来分辨气候。 宣蕴之没有藏私,所有她会的,她都教给了何时雨,那段时间就连吴伯看何时雨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审视,后来下人们有人传,宣蕴之是看中了何时雨,要他当上门女婿了。 谣言越传越离谱,何时雨怕影响了宣蕴之的名声,后来几回宣蕴之来到山林间,他便避开了对方,三回一躲,宣蕴之主动找上门来了。 宣蕴之问他:“不是生死之交吗?何故刻意躲我?” 何时雨道:“我怕他们误会。” “若不是误会呢?”宣蕴之也不似她说话时那般有勇气,她将下唇咬红,紧张得双手握拳,轻声道了句:“传言也非空穴来风。” 何时雨心中惊喜,他牟然抬头看向宣蕴之,立刻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笑容已经扬起,又克制地收敛,连同妄念一并被他生生压下。 他不老、不死、不灭,不人不鬼也算不得妖,如何配得上宣蕴之?他有欲无精,甚至不能与宣蕴之生儿育女,更不能为了自己的私心,断了宣家的将来。 那一次交谈,何时雨全当自己没听懂,宣蕴之眼神失落,也不再提起。 宣蕴之重新与他保持距离,如此过了两个月,过了年关她便生了一场病,恰好那时有一批梧桐苗需宣蕴之亲自把关,她重新找上了何时雨。她教了何时雨许多,梧桐苗的采买也由他负责。 何时雨离了湘水镇,出去一个月归来,宣蕴之的病也好转了,她看着何时雨买回来的几车梧桐苗愣了许久,再抬眸朝他看去,吴伯在一旁要说话,宣蕴之却笑道:“辛苦了。” 梧桐苗种下,半年后长成了一片半人高的红枫,足足两山头的红枫里,仅有最开始何时雨验货时带回来的十几株梧桐。 他瞧秋风吹红叶,何时雨自知惹了大麻烦,他找到宣蕴之,脸色苍白,焦急地不知如何辩驳。 才过秋,天还未完全冷下来,宣蕴之便捧起了暖手壶,她问:“是红枫吗?不是梧桐呀?” 何时雨见她那模样便知她一早猜到了,从他买回来的那时起她就知道他买错了。 “做生意便是如此,有盈有亏,吃一堑长一智,下回你就不会被人骗了。况且……我喜欢红枫。”宣蕴之几步走到红枫林前,瞧着一片才冒几片叶芽的红枫,低声道:“因为喜欢,不管对错,我都想把它种下来。” 宣蕴之当时背对着何时雨,她伸手摸了一下鼻子,瞧见指尖上的红点,用里袖擦干净后回头对着何时雨一笑,道:“明年这个时候,再陪我看枫吧,那时枫林长好,一片火红一定很漂亮。” 晚霞似火,烧遍了山头,宣蕴之背对着小枫林,笑得万分温柔好看。何时雨似被蛊惑,明明再没有心跳,却因宣蕴之这来年的约定而躁动脸红。 何时雨想若此刻她再提一句,他或许就真的不管不顾,将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相守一生,也是相守。 一年春秋,宣蕴之对宣家生意放了手,何时雨在外奔波,后来再没出过一次差错,只是能见到宣蕴之的机会少了。他们偶尔通信,随信带着一片夹在信纸里的枫叶,从青葱碧绿,到叶尖泛红。 一日何时雨收到的信里,枫叶红了大半,信中只有一句:你该回来陪我看红枫了。 何时雨马不停蹄回到了湘水镇,正值盛秋,满山红枫比人还高,排列整齐,红叶随风摇摆,像是正在燃烧的烈焰。 那一年,是何时雨与宣蕴之认识的第五年,她才二十三岁,却也永远停留在二十三岁了。 作者有话说: 又更迟了,我有罪……
第65章 梧桐语:十三 何时雨出门两个月, 再见宣蕴之时她瘦了许多。 宣蕴之站在枫林山巅,鼻尖通红,鼻翼周边磨破了皮, 她手里总拿着手帕, 时不时便要擦一下脸。 “你不舒服吗?可找了大夫?你脸色好差……今日风大,我们不看枫叶了,我带你回去休息吧。”何时雨想上前扶着宣蕴之, 又被她躲开了。 宣蕴之道:“你回来迟了些, 再过两日枫叶就要落光了, 今天不看,明天说不定就没了。” 何时雨自责道:“明日没有,明年还有, 我明年入秋便不出门, 一定陪你将枫叶从绿看到红。” 宣蕴之咬着下唇,忽而有些委屈:“明年的事,今年就不要承诺了。” 林间风越发大了起来, 宣蕴之被风吹得猛地咳嗽,何时雨不能让她再留下去, 也不管她是否答应, 拦腰抱住她便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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