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不信,办一次不就知道了。”阿箬推开他预备离开,又想起什么,回头叮嘱了一句:“记得要大办特办,也勿将隋夫人假死之事对外宣扬,如此冲丧才算有用。” 即便阿箬所言荒谬,隋家人还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将隋夫人病逝之事对外宣扬了。府上人忙前忙后,操持着几日后的一场大丧。 阿箬说,要想瞒天过海,还得有个替死鬼躺在棺材里,否则空棺入殓,明神一眼便能看见。 隋城主闻言,冷着脸道:“那便花钱买个与夫人年岁相当的奴籍妇人来充当这个替死鬼吧。” 隋云旨脸色一白,顿时开口:“父亲,此举不妥!便是奴籍也是人命,可否……可否与临城官府借其牢狱里将要病死的死囚来代替?” “临城路远,来回多折腾,过了时候不说,若是那死囚半路逃走,或死在半路,都会节外生枝。”隋城主到底是有些年岁,心思沉稳,手段也老辣一些。 隋云旨当然知道隋城主所说是最稳妥的办法,可要救他母亲的命,却要白白牺牲另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这有悖自小母亲对他的教育,和他们隋家行善积德世家的宗旨。 阿箬见那对父子因这种小事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来,不禁好笑。她从一旁夏峥的手里夺过蒲扇,扇了扇风后才道:“没那么麻烦,扔个木头人进去便行了。” 说完这话,隋云旨顿时松了口气,反倒是隋城主闹了不自在,脸色绷紧。 隋夫人病逝的消息,很快便在胤城传遍,城主府外挂着白灯笼,扎着花圈,白绸随风飘了好几天。城主因伤心过度,大门紧闭,办丧的消息是传出去了,城主府没有因此摆席宴客,倒是城中有不少受其夫妻恩惠的人主动前来慰问。 既然是做戏,便要做全套。 阿箬一天一个念头,第一天让他们在门前烧纸,第二天便让他们在院内堆满白花,今日又说要隋云旨入夜带着人跪灵台哭丧,必须得哭声大、响,天上的神明才能听到。 隋云旨面色尴尬,但为了自己的母亲,还是硬着头皮跪下,面对灵台上英枬的名字,又看向未合上的棺材里躺着一具木头人,木头人穿着英枬的裙子,面上盖着白布,风一吹,满屋的白绸引魂幡伴着鬼泣般的风声,直叫人汗毛倒立。 隋云旨在哭嚎时,隋城主正在那种了槐花树的小院里陪着隋夫人,隋云旨的声音越响,隋夫人的脸色便越难看。 “没事的,忍过这阵子就好了,忍过这阵子,便不会再有人缠着我们了。”隋城主轻轻抚摸着英枬的发丝,安慰道。 隋云旨哭了一刻钟,实在是一滴眼泪也没有。 阿箬环臂站在灵堂外,靠着一棵桃树,这个时候的桃花早就谢了,碧绿的树叶下结了一颗颗毛茸茸的绿色小果子,阿箬揪了一颗下来尝,涩嘴,可她舍不得吐掉。 “是不是很好笑?”阿箬突然开口。 鬼泣的风中飘来了一股源莲的香味儿,阿箬低下头,嘿嘿一声:“我就是故意的,这隋家的公子看着精明,实则是个傻的,我不过是逗逗他而已,算不得干坏事吧?” 扔掉桃核,阿箬换了个姿势继续看向灵台内干嚎的隋云旨,脸上的笑容逐渐淡了下来,玩闹的情绪过去了,便觉得不过是一场索然无味的闹剧。 “我倒要看看,他们打的什么如意算盘,这隋家,黑得很呢。”阿箬说完,转身不再去看隋云旨的笑话。 夜风缓和了许多,吹在人的脸上也不觉得凉,回小院的这条路上空荡荡,因为这场丧事毕竟是办假的,后院便没挂上那些吓人的白布。 阿箬走到九曲桥上,荷塘里残余一些去年干枯的莲枝,月亮投在了水面上随着风的纹路起了波澜,几十条鱼儿围着月光游转。 这里静谧,只偶尔能听见隋云旨的鬼哭狼嚎远远传来。 竹篓内源莲星辉,照亮了阿箬脚下的路。 “神明大人,阿箬很孤独的,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她轻声呢喃道:“所以我想早一点、快一点见到您,您是否也等不及了?”
第9章 落金城:八 英枬的假棺材在家中停放几日后,便按规矩送上前两日买好的山头。因着毕竟是个假坟,也不想被太多城里人知晓,以免后来多次被人误会供香,这风水宝地就买得远了些。 那处在胤城外五十里地,名叫卫风山的后山岗上,远看有山,近看有水,由于山上无果无兽,故而人迹罕至,将英枬的假坟埋在那儿最合适不过。 英枬一死,断了吴广寄的财路,今后没人给他送美人送珍馐,他肯定不会放过害他至此的女人,最有效的方式便是在隋云旨面前自报身份,再杀一两个人杀鸡儆猴,让隋云旨和隋城主继续替他效命,待到这两人去世后,以同样的方式威胁他们的子孙。 他只需要藏在胤城这个大金窟的背后,过他不知天堂地狱的生活。 护送英枬灵棺上路的人不多,英枬在遇见隋城主前,他也只是个孔武有力的穷小子,后来与英枬在一起后得了这些银钱,二人共同施善散金,才渐渐得来了这般名声地位。隋城主家中无亲人,亦无祖坟,英枬埋哪儿都算自由,除了隋云旨之外,也没什么戴孝的晚辈抹泪相送。 除了扛引魂幡与棺材的人之外,隋城主只带了十个亲卫,和隋云旨、阿箬还有两个僧人一同出城。 五十里地远得很,这一路也没有歇脚的地方,若不加快脚步怕难在天黑前赶到。 越往前走道路越窄,人烟越少,小路的右边长了一大簇蒲公英,阿箬小心翼翼地折了一□□白色绒毛围成的小圆球完整无缺,一颗种子也没松动掉下来。 她捧着那一支蒲公英,步伐轻快,路过隋城主身旁见他神色淡然,眼珠子一转,故意问道:“隋城主,你怎么不哭呢?” 隋城主被她问得一愣,只见面容娇美的少女抬头看他,睁圆了一双鹿眸,分外单纯道:“隋云旨在前头哭得都快断了气了,你怎么一滴眼泪也没有?” 隋云旨的确哭得很伤心,前两日他在灵堂棺材前哭,一心惧怕夜里古怪的风声,也知道那棺材里躺着的是木头人,故而挤不出眼泪来。今早哀乐奏起,一行人离开城主府,他见隋城主也穿着麻衣,心中忽而有种当真送走隋夫人的错觉,越想越触动心弦,此刻也难□□下几滴心酸眼泪。 隋城主低声道:“夫人毕竟尚未离世……” 阿箬一脸认真地打断他:“在外众人皆知你与隋夫人鹣鲽情深,便是蒙混神明做做样子,也要把戏演足了呀。” 隋城主的脸色瞬时尴尬了起来。 阿箬说完,隋城主抿了抿嘴,好一会儿才皱起眉头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虽没像隋云旨那般哭得真切,倒也像模像样地揉了几回眼角。 阿箬如同看戏般看向这两个真真假假的父子,扬起嘴角笑容,眼神却越发的无趣了起来。 五十里路下葬,的确从白天走到了黑夜,扛棺材的人到达地方时累得几乎虚脱。 阿箬看了一眼已经挖好的土坑,这地方荒僻幽静,坟地旁长着一棵多年的樟树,樟树后方便有一条往山下流去的小溪。 野草及膝,今年新出的嫩草与去年枯萎的黄草挤在了一起,入夜的樟树花发着清甜的香味儿,满树细小的花群,像是给茂密的绿叶蒙上了一层薄纱,弯月悬空,微光温柔。 棺材下葬的声音磕磕碰碰,隋云旨这时候也没哭了。 隋城主没靠近这边,站在数十步之外远远看着,与阿箬离得最远,而隋云旨因觉得此地过于阴森,没忍住想寻人倚靠些,靠不了隋城主,便往阿箬挪去几步。 众人安安静静地望着棺材平平整整地放进了黄土坑中,锄头等物就搁在一旁,只等两个僧人做一场法事便可掩埋。 僧人在那儿呢喃超度,低低的声音如同念咒,使得隋云旨背后生寒,他越发胆怯地朝阿箬靠近,忍不住轻声问:“阿箬姑娘,明日……我娘的病便会好吗?” “或许用不到明日,隋夫人的病就能好了。”阿箬说完这话,突然抬头看向弯月,慢慢闭上双眼,深嗅一口风中樟树花的味道。 那清甜的味道中夹着一丝熟悉的香味儿,微寒若雪,不是这世上任何一朵花的香气,却是阿箬记忆中最深、记得最清的味道。 银铃声似在耳畔响起,逐渐盖过了僧人的低喃,两种声音交错,一个在她记忆深处,一个将她重新拉回了现实。 “阿箬姑娘,阿箬姑娘!你怎么了?”隋云旨察觉出她有些不对劲,她的脸色很难看,眉眼却弯弯的,似笑非笑,带着些许咬牙切齿的恨意,把目光投向了那棵樟树后漆黑的虚无中。 阿箬收回了目光,抓住隋云旨的手腕便将他往下拉,二人几乎是同时摔在了野草丛中,过高的草尖只露出他们半个脑袋,乌发在黑夜中遮挡了他们的面容,若不仔细看,乍以为那两个人忽而失踪。 隋云旨想开口出声,阿箬却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力气之大,便是他怎么挣扎也躲不过。 隋云旨是有些怕的,他诧异地看向阿箬,眼神满是疑惑震惊,阿箬的目光却很冷淡。她慢慢凑近隋云旨的耳畔,两个人距离近到只要他稍微挣扎一下,耳廓便能碰到对方柔软的嘴唇。 隋云旨的脸有些红,他的眼神忍不住朝阿箬看去,心跳得越发紊乱,不知为何,他明明从未碰过,可就是觉得阿箬的嘴唇是软的。 胡思乱想之际,旖旎的心思被她一句话打破。 “隋云旨,等会儿若见着死人,你别叫出声。”阿箬开口。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好似只是往外喝出一口热气,若非离得太近,那句话就要散在风里了。 “云旨?”隋城主这时才发现少了两个人,原先离樟树不远的阿箬和离阿箬很近的隋云旨一并消失了,隋城主心内一慌,连忙扬声喊道:“云旨!云旨!” “快,快去找云旨!今夜危机重重,不能让他出事!”隋城主说完这话,便将身边的人分散出去,他自己也在草丛中小跑了起来,嘴里不断喊着隋云旨的名字。 此地空旷,即便是人才走了,这么多人叫他他也当能听见的,偏偏一句回音也没有,更叫隋城主心慌。 隋云旨不知阿箬为何要将他藏起来,他们俩就藏在这草丛里,离隋城主很近,可关心则乱,那些人以为自己眼前看不见,人便一定不在眼前。只要想着隋云旨或许会被某些人带离山头,隋城主便越发惊恐了起来。 “云旨!” “隋城主。”一道低沉的声音将混乱的场合打散。 这一圈长满杂草的山岗上只留下隋城主,两个僧人和一群累到虚脱,手无缚鸡之力的隋家家仆,隋城主带来的侍卫全都在方才找隋云旨的过程中,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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