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慢慢从樟树后走来,步入月色之中。 他身披黑色斗篷,身量高大魁梧,斗篷的帽檐宽大,遮住天上的月光,阴影投下,也挡住了他的面容。 分明还没见到对方的长相,隋城主却不禁往后退了两步。 “看来,你早知道我了。”男人说出这句话,侧过脸看向还未被黄土掩埋的棺材,叹了口气:“可惜啊,修炼几百年就为了你这么个凡夫俗子丧命,你说她若好好地跟着我,这个时候怕是吃香喝辣,好不快活。” “你、你别过来!”隋城主喊出这一句,惹得那人哈哈大笑。 两名僧人不知发生何事,只觉得如今躺在棺材里的隋夫人尸骨未寒,尚未下葬,这般场合实在不该发出笑声,自己的法事也被突如其来的人打断,其中一名僧人便蹙眉启唇:“这位施主,死者为大,你不可……” 男人在僧人开口说话前便路过他们的身边,从容地伸出一只手落在正说话的僧人头上。 黑袍之下,粗糙的手掌骨结粗大,指腹生茧,干枯泛黄的手贴着僧人光洁的头顶轻轻一按,指尖下的皮肤顿时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金色薄膜。 僧人忽而浑身一颤,那根手指离开了他的头顶,可那不断扩散的金色却像重墨晕染白纸般从他的头顶满满往脸上爬去。他甚至都来不及发出惊恐声与哀嚎声,大脑在一瞬被封,声音也发不出来,瞪圆的瞳孔无法闭合,他保持着一个震惊也来不及扭曲的表情,浑身僵化,失重地朝前扑去。 “智安师兄!”另一名僧人见状,想要去拉住往黄泥坑里倒去的人,却在下一瞬被黑袍男人推了一把。 那金色宛若狂猛生长的植被,沿着衣服似藤蔓缠绕般于僧人的背心扩散,也不过是几个眨眼间,两具金人叮咚撞在了一起,双双跌入土坑。 众人看呆了,月色下,微风拂过草面,翻涌的野草如深海波涛,荡起一层又一层绿浪。 阿箬捂着隋云旨的手很紧,以至于隋云旨没发出任何一声,就连野草尖被吹进了他瞪大的眼睛里,扫红了眼眶,逼出眼泪来,他的呼吸也不敢加重。 “隋城主既然认得我,想必那女人在临死前把该交代的都与你说了吧?”男人越发朝隋城主靠近:“其实我原先属意的不是你,而是你们的儿子,但你想替那女人接手也不是不行,只需你我间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隋城主的眼神四下搜寻,根本不见阿箬,也不见他散出去的侍卫,想来那些人恐怕也都碰到了眼前这个男人,无声无息地化成了金人,倒在柔韧的草堆上了。 “我不喜欢你们的儿子,他与他母亲一般,活得太久了。经过英枬一事我发现,妖虽长寿可以省去很多麻烦,但远没有人好控制,因为他们会些小小法术,便傲慢地以为能与神明抵抗,到最终的下场……不过一个死字。”男人说道:“我要你回去杀了那小子,重新娶妻生子,找个合适的继承人,如此,我也能保证你隋家往后世世代代都能富贵滔天。” “如果我不同意呢。”隋城主又往后退了几步。 男人闻言,发出一声猖狂的笑,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波澜的野草,凡是与他指尖擦过的草叶不过片刻便化成了锋利的金叶子,一圈连着一圈扩散,薄薄的叶片相碰,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现在我松开你的嘴,你还会尖叫吗?”阿箬的声音很低,这一次热气喷在隋云旨的耳畔,隋云旨半点其他心思也没了,他讷讷地摇头,阿箬才松开了他。 掌心满是隋云旨紧张流下的口水,阿箬嫌弃地在他肩上擦了擦,拉紧肩上的背带,起身朝黑影看去,唤了对方一声:“吴广寄。” 她的声音不高,黑影离得远,未必能听到。 可却在阿箬说出这三个字时,所有人都看见那黑影浑身僵住,原来如临大敌的恐惧当真是能被人看到的。 阿箬的声音犹如一张催命符,此刻正贴在黑影的后脑勺上。 作者有话说: PS:本文有男主哈,有男主的,有的有的。 文案上有说啊,他在女主背上的篓子里呢…… 一句话简介里也说了:背篓里装着老公(呃,对!)
第10章 落金城:九 夜风吹来樟树花的香味时,阿箬突然想起来自己以前是吃过这种树的树皮的。那是春末,所有树上新长出来的嫩芽只要吃不死人,都会被人抢摘,阿箬去得迟,没有树叶,只看到雨后樟树靠近泥土的树干上长了一些青苔,粘着蜕皮的树皮。 她将那青苔和树皮抠下来攥在手心,两大块,能抵很长时间的饥饿,她想回去找何桑爷爷,还有哥哥,这些树皮能分给他们吃一些。 回去的路上阿箬见到了一个少年,那少年与她一般大,浑身很瘦,粗糙的衣服下却挺着一个宛若孕妇的肚子,面颊凹陷下去,眼眶很深,双手捧着泥泞的黄土,正在舔里面的水分。 少年比阿箬高,可佝偻着背显得很瘦小。 何桑爷爷是整个儿岁雨寨里唯一会医术的人,他说在他年幼还没打仗的时候,他跟在老大夫的身后做过几年学徒,也曾因这一门手艺成家立业,再后来国破家亡四处流浪。何桑爷爷告诉过阿箬,泥土可以吃,但不能多吃,若想命活得长,宁可吃树根,也莫要吃腐肉泥灰。 阿箬很惜命,她看过太多死亡,她知道自己如果有一天死在外面了,尸体一定会成为他人的盘中餐,故而她只吃树根、树皮。 眼前的少年,很快就会死的。 他吃了太多泥土,以至于满腹结症,那肚子大到几乎快撑不住他的人。 他看向阿箬手中的青苔树皮,露出了饥渴的眼神,泛黑的舌尖舔过干裂的嘴唇,想要阿箬的树皮,又不舍得丢下手中的淤泥。 阿箬像是能看穿那团郁结于少年胸腔中的死气,她低头看向手中的青苔,忽而生了怜悯之心。她将手中的树皮撕下一小块带青苔最厚的部位,慢慢递给了那个少年,少年接过,看向阿箬的眼神满是感激惊喜,他以为这一块树皮能救他的命。 少年没舍得吃,在手中端详了会儿,便是这么一刻就错过了树皮与青苔。 吴广寄大步跨过,抢走少年手里的树皮后,还一脚踹在了对方的心口。他身量高,身形健硕,凭着武力也抢过不少人的食物。岁雨寨是战乱后那十几年饥荒混乱中,存在时间最长的小部落,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有些傍身的技能,也愿意将自己得到的食物与寨中人分享。 阿箬跑过去,眼看吴广寄将那一小口树皮嚼碎,心中震惊也替少年委屈:“吴大叔!你快吐出来,那是我给他的!” 吴广寄瞥了阿箬手里藏着的大块树皮,笑得浑不在意:“这小子马上就要死了,吃这个可惜了。” 他不在意旁人的生死,却不敢动手去抢阿箬手里的吃食,岁雨寨里有规矩,绝不抢夺自家人的食物,这也是他们十多年没有分崩离析还能一直存在,拥有后代的原因之一。 还有个原因,吴广寄不动阿箬,因阿箬是跟着何桑的,何桑是寨子里唯一的大夫,在这种疫病频生的环境里,何桑便是救命的菩萨,菩萨跟前的小丫头,吴广寄不去招惹。 阿箬帮不了少年,吴广寄那一脚正中对方的心口,那少年原先能撑到明天的,却喘着粗气死在了当下。 阿箬想,或许她没给对方树皮,对方也不会这么快就死。她把少年埋了,就近埋在了一颗枯死的樟树下,她亲自动手挖的坑,亲自盖的土,她想至少这样旁人不会看见他的尸体躺在路边,就去吃掉他。 那少年分明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可阿箬埋完土后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由这个少年,想到了自己以后。从她有记忆以来,好像生活便是如此艰难的,食物、水源、一切都很稀缺,而人心却越来越淡薄、冷酷。 后来她挺过了那段煎熬的日子,人世间于某一年突然复苏,愈发的生机勃勃,阿箬能从树叶和花朵分辨出植物之间的差别,也熟悉了它们的名字。 那年樟树下的青苔很好吃,如今的樟树花的味道也很好闻。 世人说,人心易改,其实不是,至少吴广寄从过去到现在,在阿箬的眼里都是个坏人。 她就站在那绿叶茂密的樟树下,满树小花被夜风吹下,一粒粒地落在草丛中。她叫着吴广寄的名字,三两步走到土坑旁,望着掉进坑里的两具金人,蹲下来以掌心盖在了背面朝上的金人后脑上。 金色逐渐褪去,人却像是落水般长久闭气,晕厥过去了。 隋城主离黑影最近,他能看见那张脸上的轮廓,也能看见对方在僵硬的那一瞬,瞳孔剧烈收缩,就连呼吸都粗了起来。 阿箬不紧不慢,越靠近对方,心里压不下的那一股疼痛便越重。 她没立刻出现,是因为信不过隋城主,非要等她亲眼瞧见黑袍之下那人的手当真能点万物化金,这才肯现身。至于那两个僧人会否因此闭气过久而死,那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中,她只知道吴广寄很狡猾,一次不成,便再没第二次碰见他的机会了。 “吴广寄,你可敢回头看我?”阿箬又开口,那黑影忽而一颤,也不顾方才耍的那些威风,猛然朝一个方向窜了出去。 阿箬背着巨大的竹篓,拨开草丛便追了过去,这几步追逐叫她心里生出了捕捉的新奇,明知道对方只要出现便已然是笼中猎物,逃不掉的,可还是准他苟延残喘这几步路,要他感受即将死亡的恐惧由远至近,化作一股寒气,直钻心门。 阿箬跑够了,她扶着双膝喘气,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看着月色下漫无边际的野草,这里像是一片片连在一起没有田埂的麦田,吴广寄因为恐惧,在麦田里窜得寻不到方向。 越过山岗便是大片的樟树林,她听人说,樟树长得很快,所以穷人家会用它来做棺材。 这么香,做吴广寄的棺材,可惜了。 黑影越跑越远,阿箬喘够了气,双掌合十,轻轻两声击掌,于她脚下化出的劲风骤然四散,将野草压低,吹成了漩涡的形状,一圈一圈往外扩散,最终结界封住了整片野草地。 吴广寄一头撞上了结界,他离树林不过几步之遥,此刻已然没有勇气回头去看了。 周围的风停了,空中的樟树花味儿却还在,即便不想,吴广寄还是慢慢转身,黑袍脱落,露出一张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面庞来,与阿箬记忆里的一般无二。 容貌、年龄、生死,皆被时间遗忘,这是他们共同宿命,唯一不同的是阿箬已经不是以前怯懦且爱流眼泪的阿箬,而吴广寄,仍是贪心自私的屠夫。 熟人相见,又遇樟树林,不远处的樟树有多茂密,便显得过去岁雨寨外的一片枯死的樟树林有多凋零。 吴广寄看见阿箬,心沉入海底,他几乎立刻就要给她跪下,可还忍着只曲了曲腿,双手做出求饶装,脸上堆着讪笑,声音远没有方才那般猖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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