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变了,何时雨不曾改变。 为这不变,阿箬也要对他温柔一些。 她对何时雨道:“我们去一个不会有人经过的地方吧。” “好。”何时雨走在前头带路。 这里多田地,天虽渐渐暗了下来,可还有一些耕耘的人尚未回家。远方田埂上偶尔几个弓着腰背对他们的人,不会有人存心去留意到底谁走在小路上,谁又消失了。 阿箬看向朝西走的何时雨,见那火烧云于他发上、衣上烫出了一圈红光,心头的跳动越发紊乱了起来。她因紧张而不自觉握手,捏到了寒熄的手指时,寒熄安抚般地回握。 阿箬吞咽,抿嘴,过一会儿才问:“为何这几日见你,你都穿紫色的衣裳?” 何时雨没想到阿箬竟还会找他闲聊,便从即将走向死亡的紧张中抽身:“因为有个人喜欢我这样穿。” “我这几日去山上看的红枫林,是很久以前就在湘水镇的吗?”她又问。 何时雨依旧耐心回答:“嗯,它们有三百三十四年了。” “你记得可真清楚。”阿箬道:“你从三百多年前就在这儿了,一定知道山上那破旧的宅子以前住着哪家人吧?” 何时雨脚步一顿,睫毛颤颤,他身姿挺立,侧头朝枫林间的老屋看去。如殷柳所言,他每一次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上山看树,远看那院房屋,但他再也没有勇气靠近过。 “那里的主人,姓宣。”何时雨的舌尖舔了舔牙齿,喉头滚动了一下,吐出了一个名字:“宣蕴之。” “是湘水镇前牌楼上的宣?”阿箬记得她与寒熄刚到湘水镇时,古旧的牌楼的角落里便落下一个宣字,这表示是宣家出钱做的牌楼,也是宣家带富了整个湘水镇。 何时雨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柔了几分,他嗯了声。 老宅终有一日消失,牌楼上的字也会被岁月磨去,但满山的红枫不会死。 阿箬似是沉默了许久,她从袖中掏出了一样东西,递给何时雨道:“这个琥珀枫叶,是你的吧?还给你。” 精致的琥珀枫叶上红绳打了个月亮结,何时雨回身看去,不知何来的风吹起他们四周田野间枯黄的草丛,风中树叶沙沙作响,随着天暗,几乎模糊了周围的一切。 阿箬将那琥珀枫叶还给他,何时雨接住,低声道:“这个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他最开始做的琥珀枫叶,随宣蕴之一道入葬,后来为她每一个转世做过的琥珀枫叶,都会从一开始讨人喜欢的小挂件,变成了可有可无的杂物。 何时雨见上面的月亮结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伸手折了一旁叶尖乱飞的野草,对阿箬道:“我编一个月亮结送你吧。” 很久以前没有草了,何时雨便说过若以后这世间好转,再长出绿草来,他就为她编一个挂在身上。 草叶折了几道,何时雨看着自己风化的手指眼神一顿,有些惊讶,又有些慌乱。他抬眸朝阿箬看去,青绿衣裙的少女脸色有些苍白,眉目哀伤,还强忍着对他挤出一丝微笑。 何时雨在风中飞舞的发,飘乱的衣袂,统统化为一粒粒细沙,纷乱的野草中夹杂了几片从山林那边飘来的红叶,何时雨忽而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了,心口闷闷的。 他因没有心跳,当初宣蕴之死时,他痛苦万分都感受不到心脏的疼,如今那一道道久违的跳动从胸腔传来,仅仅几下,却足以震撼他。 阿箬哑声问了句:“不疼吧?阿哥。” 她叫他阿哥。 何时雨明明是开心的,却忍不住想要落泪。可他这个人偏偏爱为旁人操心,宣蕴之死前,他不敢因自己的难过害得她情绪低落,如今也不敢让自己的眼泪,叫阿箬放心不下。 所以何时雨笑了笑,摇头道:“不疼。”
第67章 梧桐语:十五 阿箬让何时雨带她去一个没人经过的地方是骗他的。 她这一路问东问西, 也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别在临死前想的都是自己要死这件事。 心中默念的咒语,出其不意地分开了他的魂魄和躯体, 那些杂草中浮动的灵光, 像是一粒粒落入凡尘的金色星辰,悉数在何时雨消散的过程中,朝寒熄靠近。 两片枯黄的韧叶仅在开头折了几道便散开了, 于飓风中沉浮, 最后随飓风消失而落在了草野间, 看不出哪片是它了。 阿箬捏紧袖子,浑身颤抖,她安慰自己, 至少何时雨离开时是不疼的。她杀了那么多岁雨寨的人, 每一个死前都是痛苦狰狞着的,只有何时雨在笑,只有他真的在与这个世界告别。 他果然如她所想, 只要寒熄需要,他愿意奉上性命偿还一切。 “阿箬。”寒熄能感觉到阿箬的难过。 他为她的难过而难过。 清冷的神明第一次轻蹙眉头, 他弯腰朝阿箬凑近, 桃花眼细细打量她的眼神中的情绪。 寒熄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便是脑海里想了一些,绕到嘴边也难以吐露, 他只能轻轻地抚顺着少女瘦弱的肩胛, 轻声询问:“抱?” 阿箬的坚强终有松懈, 她能从寒熄的怀抱里汲取到无穷的温暖和力量, 故而在寒熄问出声的那一刹, 她没有犹豫地便侧过身扑进了对方的怀里。 寒熄双手搂住了她, 宽大的袖子几乎完全遮住她的身躯。他身形高大,更显得阿箬瘦小,只需他再弯一弯腰,便能彻彻底底地将少女拢入怀中,于是他也这么做了。 阿箬没有哭,她的眼泪自第一次自杀后,便只为寒熄而流了,之后的每一滴泪,都与寒熄,与过去的噩梦有关。 她只是忍不住难过。 她只是……惋惜没能拿到何时雨编的月亮结。 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 人生中,或许难免遗憾,阿箬接受遗憾,但她需要再难过一会儿,才能徐徐受之。 天黑了。 仅剩几个劳作的人果然没有发现这处小田埂上原先是三个人,如今只剩下两个,他们只管提着锄头与镰刀,赶紧回家吃饭。 月亮出来了,不在繁华城镇的街道灯火中,乡间田野更能看清明月与星辰。 阿箬觉得自己好些了,呼吸没那么憋闷,满鼻息闻到的都是寒熄身上的清幽香味儿,耳畔是些许秋末寒风吹着衣袂,欻欻发出的细微声响。 寒熄的手一直在抚摸她的脊背,有节奏地,温柔地温暖了那一片皮肤。 阿箬有些留恋这样的温暖,和这样亲密的距离,可她也清醒地告知自己,不能沉溺进去。 她伸出手轻轻地推着寒熄的腰,手指触碰到衣料下的腰腹因为她的推拒而坚硬。寒熄稍稍松开了她,但一只手还是搂在了她的腰上,让两人贴在一起,阿箬不得后退。 她伸手揉了揉眼睛,道:“我好了。” 寒熄附身凑近她,近到彼此的呼吸都缠绕在了一起。 阿箬的心跳骤然加快,顿时屏住呼吸,鹿眸睁大,视线却变得有些涣散。这样近,寒熄能看清她眼神中的所有情绪,包括那来不及收敛的倾慕迷恋,紧张害羞。 “没好。”他道。 阿箬直觉这样下去太过危险,她又推了推寒熄的腰身,掌心下触碰到的皮肤似乎是滚烫的,甚至能隐约摸到漂亮的肌理轮廓,这更让她慌乱不已。 寒熄柔声道:“没好。” “那……”阿箬差点儿咬到了舌头:“那怎样才算好?” 寒熄对她轻轻眨了一下眼。 秋末冬初,田埂的夜间不会有萤火虫,那些围绕着寒熄与阿箬星星点点的淡绿萤光皆是漂浮于空中的灵。微光的灵顺着风的形状穿梭于干枯的野草中,像是一只只灵动的雀儿,最后带出了两片叶根被折过的枯叶。 阿箬不解,她要这叶子做什么?却在下一瞬怔住。 那两片叶,是何时雨临走前想要给阿箬编的月亮结,可惜只开了个头。阿箬的心声,寒熄听到了一些,他既无法阻止何时雨的消亡,但至少能还阿箬一个月亮结。 忽闪的灵力将那两根枯草揉成一团,它们跃动地飞来飞去,看似毫无章法。 阿箬的目光从那一团灵气上收回,慢慢落在了寒熄的脸上,她看见淡绿的灵光倒映在他的眼眸中,而他的眉眼一直都是温和含笑的。这是第一次寒熄的眼神长久地关注于另一件事情,直至灵光洒落四周,枯草编成的月亮结落在了他的手心。 寒熄将手里的月亮结递给阿箬,几息后才道:“好了。” 他松开了阿箬的腰,阿箬的手轻轻划过了他的腰腹,再触电般地蜷缩着五指,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拿起寒熄手中的月亮结。 是弯月的形状,干草枯黄,月亮弯弯,是何时雨编的手法,也是何时雨编的形状,却因换了一个人动手,哪儿哪儿看都似像非像。 阿箬的手指摩挲着枯叶,就连边角都被打磨得光滑,她问:“您怎么会这个?” 寒熄的眼神落于一旁因何时雨离开而掉进了田沟里的琥珀枫叶挂件,那上面有个月亮结,便是这样的编法。看一眼,便知道,也不是什么难事。 其实也无需寒熄的回答,他怎么会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阿箬又重新拥有了月亮结,何时雨自创的,寒熄送的。 阿箬极力按捺狂跳的心,可那颗心像是躁动的鹿,她按不下,也拦不住,便只能借着它此刻小鹿发疯的状态里,不管不顾地吐露一点儿真心情谊。 阿箬抬眸,鹿眸映下了满天星辉,她像是过去树下每一回看向寒熄的眼神,崇拜、敬仰、倾慕,又有些不同。 少了些许畏惧,多了几分胆量,还有她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的痴迷。 “神明大人,我很喜欢这个。”阿箬喃喃,似是重复,其实不是:“我很喜欢,神明大人。” ——我很喜欢,神明大人。 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寒熄朝她笑了一下,周围漂浮的灵逐渐散去,隐于草木田间,归于枫林山野。 这一晚,阿箬一手握着月亮结,一手牵着寒熄,终于不再露宿山林,而是入湘水镇寻一家客栈歇下。 次日天未亮,阿箬与寒熄便离开了湘水镇。 马车背对湘水镇后的几座红枫山行驶,出镇前阿箬又看了一眼镇口的牌楼,不知为何想起昨晚她提起牌楼上的宣时,何时雨蓦然微笑的画面。 阿箬来时没仔细看,现下她看清了,宣字后面是模糊的蕴之二字,这个名字阿箬在殷柳与何时雨那里都听过一次,可这个人是谁,与何时雨又有何关系,她便不得而知了。 早间阳光破开了薄云,淡金色晒散山林间飘过的雾,白墙黑瓦于枫林间显现,吹过宣家的旧址老宅,像是吹出了一座清辉仙宫。缥缈而去的雾再度将老宅遮蔽,恐怕再过个三百余年,老屋坍塌,关于宣蕴之与何时雨的过往痕迹,也将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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