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钟被敲响带给李鹤骨的诧异只是一瞬,桃桃挡在南宫尘的身前,他的目光很难不落在那虚弱的鬼魂身上。 南宫尘。 在关风与递交上的灵师名单中,李鹤骨一眼看到了这个名字。 昨日在院里,他逆光站在桃桃身后,五官虽英俊,但带着一些尘世的钝感,让他虽然疑心却难以分辨,今日早先所见仍如是。 此时此刻,木偶身被置于一侧,前日所见的钝感在这鬼魂的脸上看不到一丝。 他五官精美不似凡尘之人,眉眼淡泊,其中不掺杂一点情绪和波澜。 南宫尘脱离了木偶身,此刻只是一道虚无的魂。 但桃桃知道,以李鹤骨的修为必然是看得到他的。 李鹤骨的目光游移到帝钟背后的那副古画上,脸上带着一抹旁人无法理解的苍凉:“真的是您……” 桃桃见李鹤骨这样专注地盯着南宫尘,以为李鹤骨想要动手收伏他。 南宫尘身受一百零八道天雷,灵魂本就虚弱,更别说他刚刚还被帝钟所伤,李鹤骨真想对他出手,他未必是对手。 桃桃朝南宫尘靠了靠:“师祖,他不是……” 话说到一半,她呆滞住了。 关风与和元天空也呆滞住了。 灵师界那声名赫赫、做了混沌冢八十年鸣钟人,地位无可企及之人。 ——他一摆衣袍,缓缓朝她身后的南宫尘跪了下来。 而南宫尘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能让人读懂的神情。 他沉默中带着极致的平静,漠然与跪在地上的李鹤骨对视着。 * 入夜。 桃桃抱膝坐在关风与院里的木秋千上,菖蒲花在月下散发着淡淡的紫色光华。 自从回来以后她就一直缄默地坐在那,不说话盯着花丛看了很久。 关风与为菖蒲花田浇完一遍水后,站在了秋千架后。 秋千是他上个月听说桃桃要来闽城参加灵师选拔赛后扎下的。 小时候清风观也有这样一个秋千,桃桃总喜欢坐在上面发呆,就像现在一样。 傍晚,在李鹤骨朝南宫尘跪下之后,所有人都震惊住,只有南宫尘是平静的。 似乎早就料到了一样,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藏库,桃桃想追,却被李鹤骨拦住。 李鹤骨没有做任何解释,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桃桃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觉得现在心里无数念头和想法纠结在一起,乱七八糟的。 桃桃看见了关风与在月下的影子,她轻声说:“在第六大道时,明师告诉我,藏灵身生来就是为了成为天命之人的祭品,所以本身不会有任何属性,他的心给了我,神圣净化原本该是他的属性,我的命是他给的,体内的属性也是他给的……” “……在此之前,我一直在想,南宫究竟是谁。” 史上只出现过一个神圣净化属性的灵师。 桃桃从前不清楚那人是谁,但经历了今天的事情后她要是还猜不出来,就真是笨了。 ——他的画像能被悬于混沌冢的藏库,他能出现在帝钟的记忆之中,他能令李鹤骨见之即跪。 除了混沌冢的初代鸣钟人,神明投落在人间的化身,那位神秘却强大的九株灵师外,还会有谁? 怪不得他附身林泉时身上有鸣钟人印,鸣钟人印原本就是他创造的,他当时为了能解释如何躲过邪神一击故意留在林泉身上的。 怪不得他虽然是邪祟却又处处不像邪祟,他能破开炼狱之门,身受一百零八道天雷灵魂还没有破碎。 怪不得富贵“第一次”见面就和他亲近无比又恭敬,它虽然喜欢他,却从不敢飞到他肩膀以上的位置。 怪不得他的心脏是雪白之色,能随手为她种一株灵脉,能于息土境中教她画卧雪印。 桃桃从前虽好奇过为什么他会懂神圣净化的印术,但他说自己见多识广,她也就信了。 现在想想,因为那本身就是他的印术,三百年前他正是靠神之属性神之力量结束了大邪祟时代。 她早该想到的。 “柳氏父子说得不对,迷津渡哪有什么屠魔阵,他根本不是魔。” “他生前是神,神圣净化是他的,帝钟也是,只是现在的帝钟认不出他了。” 关风与安静地听她说。 “可我不明白。”桃桃说,“既然是神明的化身,为什么会被灵师联手剿杀在迷津渡?又为什么会被镇压在阿修罗海三百年,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邪神?” 她看向关风与:“混沌冢或许会有关于当年记载,你知道吗?” 关风与摇头。 桃桃又想起于帝钟回忆里看到的景象和墙上的那副画。 幻境与画中的少女拥有和她相同的脸,甚至幻境里的人就连神情都和她极其相似,但桃桃知道那绝不可能是她。 哪怕再像。 三百年前,她怎么可能出现在三百年前? 那日闽城天台醉酒后她半真半假地问他,他喜欢的人究竟是谁? 他答,无论现在、未来,又或是过去,只有她。 这话哪怕她醒酒后也依然记得。 现在听来,却像扎入耳中的一根刺,让她浑身针扎一样难受。 如果人真有前世今生,前世的她与今世的她,不同的经历,不同的记忆,不同的心性,真的还能算是同一个人吗? 南宫尘喜欢到底是她,还是把她当成前世那人的替代品? 同样是夜,今夜的心境却和昨夜大不相同,甚至天差地别。 小院寂静,只有夜里不眠的鸟儿的清啼,匡清名和元天空已经在房间睡着了。 关风与沉默地听着她的话,侧脸在昏暗的月下显得晦暗。 他一言不发,桃桃也没再说话。 * 昨夜桃桃带南宫尘一路乱跑停下的地方叫断风崖。 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这处悬崖在凛冽的风口,可风从海面吹来却很难吹到崖上。 寒风不间歇地灌入,撞到崖身就被截回,在黑夜的山崖与海水间不停歇地呜嚎。 一轮弯月悬在崖边的杏花枝上,颜色黯淡,光芒朦胧。 南宫尘在这里站了很久,深沉的夜色落在他的身上,让他几近透明的背影看起来漆黑如迷。 之所以站在这里不止因为这是昨日他与桃桃来过的地方,更因为帝钟毫无防备的八十一响几乎击碎了他。 断风崖是整个混沌界灵力最集中最充沛的地方。 只有在这让天地之间的灵力缓缓补入身体,才不至于让他现下就灵魂破碎。 李鹤骨在他身后不远处,身上的道袍被风拂起。 那男人看起来比这静夜更加深邃。 他仰头望向混沌界内静谧得黑沉沉的天幕:“天地如斯,苍生如旧,现今的月亮与当年并没有什么不同。” 李鹤骨:“尊上说笑了,古书里记载,三百年前的人间是看不见月亮的。” 南宫尘:“今人不见古时月,总以为如今的月亮会比当年皎洁,实则明月皆如此,皎洁不论古今,只分对谁。” 李鹤骨揣摩他话中的含义,他本是通透之人,却听不懂他话中的含义。 两人同站山崖之上。 李鹤骨飘逸出尘。 南宫尘望向天幕时的眼神看似平静,却有些仿佛是知晓天之将倾,却无力回天的释然。 单看容颜,二人像极了长辈与晚辈,但李鹤骨绝不会那样以为。 南宫尘。 即使在混沌冢三百年的记载中,这名字也只出现过寥寥几句。 不是不想记,而是他那波澜壮阔的一生实在难以着墨。 久居高塔,非妖邪蔽日,不下人间。 那时的人间都知道,繁华之处有座高塔,高塔之上有神明的化身。 安四海,震八荒,定九洲,将世间邪祟尽数逼至荒凉北域。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出手的,但人人皆知是他。 他结束了大邪祟时代,拨开遮天蔽日的邪气,还回一个太平人间,更是创立混沌冢延续了三百年。 哪怕他面容看起来再年轻俊美,李鹤骨都不会真将他当成晚辈。 李鹤骨轻声道:“我在古画中见过尊上真容,没想到终此一生,还有幸得以见您一面。” 南宫尘没有说话。 李鹤骨走到他身边:“古书中说,神明的化身在结束人间的历劫后会回归本身,您之所以再次出现,是因为人间之劫?” 南宫尘:“何为神明?何为劫?” 李鹤骨一愣,并非他不知道何为。 他所认知的神明是天地苍生之造物主,隐悬于世人不知的地方普度众生。 可是南宫尘此刻的神情叫他产生了一丝疑虑。 何为神明?何为劫? 他没有回答。 南宫尘:“神明乃是天道,天道幽昧,无情无性,只是一把衡量之尺,万物生灵皆在它衡量之内。” “至于劫……我出现不是为了人间之劫。”南宫尘顿了顿,“我才是人间之劫。” 他轻声说:“十方炼狱的大门,是我击碎的。” 他的话令李鹤骨淡然的眼眸骤然缩紧。 他一生见过太多风浪,以为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能让他震撼。可南宫尘一句话就让他愣住了,寻找已久的十方炼狱之门破碎的答案经由他之口这样说出,李鹤骨回不过神。 “为什么?” “炼狱枯燥无味,腻了。” 沉寂了很久,李鹤骨轻声道:“凡人何辜?” 南宫尘呢喃:“凡人……世间生灵万千,除了人类,别的就不配活在世上吗?” 李鹤骨不解:“混沌冢是您创立的,混沌消亡,天下至清是您所希望看到的,三百年后亲手毁掉它,您真的忍心吗?” “混沌消亡,天下至清。”南宫尘的目光落于远处天际,他又问,“何为混沌?” 李鹤骨:“盘古开天地,娲皇造众生。” “世间原本是一团混沌,在盘古开辟天地之后,清气化为天,浊气化为地,世间大半的混沌已然消亡,但仍有残留,残留的混沌之气便化为妖邪盘桓危害世间。从古至今的典籍都记载着,邪祟,就是混沌。” 南宫尘笑了,他这一笑极其温柔,又极其清冷,叫人说不出其中的情绪。 “你们都被它骗了。” 他目光从天幕上收拢,终于回头望向了李鹤骨。 混沌界的上空月光消散,顷刻间布满稠密的雷云。 天雷嗡鸣在耳侧,他却满不在乎,淡淡道:“你我,皆是混沌。” 一道雷电从九天甩落,直直地劈在南宫尘透明的灵魂之上。 李鹤骨双目睖睁,震骇地发不出半句声音。
第144章 帝钟认主,而桃桃,是我的主。 桃桃做了个梦。 梦中的世界一片漆黑, 看不见半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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