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裹着她,孤冷又阴寒。 桃桃漫无目的地走在黑暗中,看见正前方有一束光亮。 她朝前走, 想碰到那束光,两侧的黑暗里却闪现了画面。 尸山、血海,无穷无尽的血腥气。 一个紫袍人站在千名灵师之前, 手中的幡上缠裹着无数凄厉的灵魂。 帝钟落于血污中, 那人想伸手触碰, 却被一道金芒弹回,吐出一口鲜血。 数千灵师,一个一个尝试,一个一个受伤, 这世上灵师竟没有人能触碰它, 更别说敲响它。 画面一转, 帝钟在尘土之中掩埋了数年, 一只淡黄色的小鸟从枝头飞来。 那是富贵。 富贵叼起帝钟飞往远处。 至此,接下来漫长的时光之中, 一片漆黑, 画面上只零星出现过十几张面孔,最后一张面孔是李鹤骨。 这是白日未曾全部看完的帝钟的记忆。 南宫尘死后, 诛杀他的灵师无法触碰帝钟, 只能任由它散落在那沾满鲜血的土壤之中, 是富贵将它叼回了混沌冢保存。 桃桃最后见的那些面孔是混沌冢历代的鸣钟人, 他们都曾尝试敲响帝钟, 但都未能如愿。 三百年间, 她是唯一能敲响帝钟的那个人。 桃桃睡梦中不安地翻身。 关风与靠在窗前, 透过古色古香的窗棱, 他看见院里下起了雪。 混沌界昼夜温差很大,所以他学李鹤骨在院里布下了火属性的符箓,使菖蒲花不会冻死。 于漫天飘洒的雪花之下,菖蒲花的花瓣上盖了一层厚厚的雪。 他是从窗子外翻进来的。 晚上桃桃发了很久的呆,进屋时神色还有些恍惚,他不放心,夜里进来看看。 床离窗口几米,他没有上前,只是隔着这看似短短几米却是他一生都未必能触碰的距离静静地看她入睡。 桃桃终于通过黑暗走到了那束光前,帝钟犹如一座山岳般庞大,每一寸纹理上都刻着它所收伏的恶鬼之像。 桃桃问:“为什么是我?” 那缥缈声音再次响起:“我等你,三百年了。” * 藏库。 李鹤骨凝神看着面前那盏小钟。 他已经站在那很久了,关风与在他的身后陪他,没有出声打扰。 很久后,李鹤骨才挪开了目光。 他音色如秋凉时节落在地上的针雨,有些萧萧:“我活了一百年,自以为通透,却从没想过,我所坚持的一切是迷瘴,我所忠诚的愿想是虚假,我所想要看到的太平人间是我辈之坟墓,这才是天道。” “师祖。”关风与还是开口了。 从前在他眼里,李鹤骨犹如一座立于人间的山岳。 无论妖邪如何肆虐,只要他岿然不动,人间就总有希望。 但刚刚有一瞬间,他在李鹤骨的脸上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苍老之色,那并不是容颜上的沧桑,而是心气上的衰老。 某一刻,他眼里全然没有了光彩,这对于关风与而言无异于天塌地陷,让他不安。 “我老了。”李鹤骨声音很轻,“鸣钟人也不适合再做了,今日桃桃敲响了帝钟,阿与……” “我愿意。”关风与没有等他开口,他望着帝钟,“只要是她,我都愿意。” * 桃桃这一觉睡得很死。 因为帝钟记忆的影响,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醒来时远处天边已经染上了暮光。 期间元天空和匡清名都来看过她,见她没什么事只是在睡觉就离开了。 桃桃醒来后头还发昏,爬起来走到院里吹了吹晚风。 李鹤骨和关风与站在院里的台阶下。 两人都没有说话,安静地望着穹顶的暮霭。 远方山峦层叠,大海汪洋。 暮色之中霞光万丈,从云霭之后缓缓泛出一丝暖橙色的亮光。 桃桃迷迷糊糊中觉得,这像极了瞿山之巅的落日。 从前很多个傍晚,李三九也是陪她这样看黄昏的。 “师祖,您怎么来了?”桃桃走到他们身后。 李鹤骨:“刚同救世盟开完会,想着找你说几句话,见你没醒就没吵你,身体不舒服?” 桃桃:“我没事,只是头很晕,所以多睡了会儿。” 关风与:“你昨晚敲响帝钟,那耗尽了你全部的灵力和大半的灵魂力量,这几天好好休息。” 原来是因为敲响帝钟才这样吗? 也难怪,关风与三株灵脉使用六道心镜尚且有很大的消耗,更别说她一株灵脉敲响帝钟了。 院里只有他们三人,元天空和匡清名都不在,南宫尘也不见踪影。 李鹤骨背朝夕阳,温和地看着她:“我说过,你留在混沌界,有些事情我会为你解答。” 桃桃怔住:“我现在就可以问吗?” 李鹤骨示意她说。 桃桃心中的谜团已经存了很多,突然有人能为她解答好像做梦一样。 她一时不知从哪问起,想了很久,问道:“南宫尘,他是初代鸣钟人,对吗?” 李鹤骨:“是。” “他当初为何而死?”桃桃困惑,“所有人都说,混沌冢初代鸣钟人是神明的化身,可我在帝钟的记忆里看到,当年他被千名灵师剿杀于迷津渡,迷津渡里的人说,三百年前万人祭阵才得以用屠魔阵镇压邪灵,他究竟是什么?” 李鹤骨听了她的问题陷入沉默。 很久后,他问:“你知道混沌冢的记载里是怎样描述他的吗?” 桃桃摇头:“我不知道,南宫也从来没有对我提起过。” 李鹤骨缓缓道:“安四海,震八荒,定九洲。” 短短九个字却带有滚雷般的力量。 桃桃听懂了这九字的含义,喃喃道:“所以,他真的是神?” 李鹤骨:“准确来说,是神明为了结束大邪祟时代投落人间的化身。” 关风与:“三百年前大邪祟时代妖邪蔽日,邪祟力量远超灵师,百年积累最终成形,如果没有神明的干预,很难结束。” 桃桃:“可是三百年前也有灵师存在,怎会让邪祟的力量积聚到那种程度?” 李鹤骨:“在大邪祟时代到来之前,人世曾经历过一段漫长的黑暗时代,术法、法器全部被灵师世家垄断,平民中虽然有可以觉醒灵力的孩子,但无人指点,无术法修炼,无法器驱邪,无世家接收,他们的下场只有修不出灵脉成为邪祟之食。” 桃桃不解:“当年的世家灵师为什么要那样做啊?” 李鹤骨:“统治者的驭民之术。” “只有世家才能培养灵师,而世家培养的灵师又大多选择进入皇室驱邪司,这样一来,世间的灵师资源便全部由统治者掌握,当力量与权力集中起来,那么许多事情就变得不受控了。” “皇室驱邪司本应该驱邪除魔护百姓平安,但如果世间没有邪祟,百姓无所祈无所求,拿什么让他们听话?所以,邪可以除,但不能尽除,人间可以太平,但不能处处太平。” 桃桃震惊:“他们不顾凡人的死活?” “并非完全不顾,皇室驱邪司的灵师也会驱邪,但只是偶尔,被邪祟围裹之下也有繁华之地,就是帝都。” “如果处处太平无邪,统治者的权威与权力必定受到波及,灵师的地位也必定一落千丈。当年的邪祟灵智很高,它们知道灵师的想法,所以会肆虐其他地方,却从不侵扰帝都,会吞噬凡人,却很少袭击灵师。” “如果你是灵师,无需驱邪就能保证自己的绝对权力与地位,你会去冒着生命危险收伏邪祟保护平民吗?” “两方谋算之下,大邪祟时代因此产生。” 桃桃无言,虽然她没有生在大邪祟时代,但她知道,如果是她。 她会。 灵师这个职业在现世代表很多意义。 有人把它当成一种超能力,有人把它当成一种负担,更有人把它当成一种责任。 虽然世间很多灵师并不喜欢自己的职业,也不愿意为了世间太平去承担风险,但没有人将这种能力作为驭民的手段,更没有人将它当成特权的工具。 关风与看透了她的想法,他说:“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桃桃茫然,过去十八年生活环境太简单了,她并不能理解人类的一些荒唐念头。 关风与解释:“是因为混沌冢,只要混沌冢的立场稳住,大邪祟时代就不会重演。” 虽然过去不懂,但桃桃脑子很灵光,关风与一说她立刻就明白了。 在大邪祟时代,灵师的资源被皇室世家垄断,平民中虽然也会有人觉醒灵力,但得不到教导根本无法成长为灵师,皇室世家沆瀣一气,由此造就了暗无天日的大邪祟时代。 在现世,诸多灵师组织林立,虽说不求回报驱邪报世的也不多,但却没有发生过从前的情况。 并不是因为现代灵师品德高尚。 强大的特殊能力总会滋长心底的阴暗和欲望,但只要混沌冢一天不倒,这些念头就无法付诸行动。 世间妖物横行,你不驱邪,混沌冢会驱。 凡人被邪祟侵扰,你驱邪要高额报酬,混沌冢分文不取。 如果将灵师群体比作一个自由市场。 按照市场原本的规律,灵师总会依靠特殊能力跃入特权阶层,只要时间够长,大邪祟时代依然会出现。 但混沌冢好比一双无形的手,搅入了这片灵师的市场,打破了市场的高昂规则。 只要有灵师愿意不求回报为这世间驱邪,培养新的灵师,那一天就不会到来,世家也无法完全垄断灵师的资源。 原本桃桃只以为混沌冢是个强大的灵师组织,现在看来,它的作用远比她想象中要大得多。 李鹤骨继续道:“古籍里记载,他是在世间最昏暗之时提着一盏钟从蛮荒狱里走出来的。” 桃桃:“蛮荒狱是什么?” “一处独立于世间之外的空间,邪祟聚集,无数凡人被邪祟掳掠为奴在蛮荒狱劳作,就算是灵师孤身进入也必定有进无出。” “他出世后,世间妖邪退散,世人称他为神并不因为他是神明的化身,而是他所做之事,所救之人。” “凭借一人之力几乎结束了整个大邪祟时代,使世间妖邪无处容身,千秋功业,唯此一人。” “凡人为他建了一座高塔,他居塔上,不下人间。” 桃桃想起曾看到的南宫尘的记忆,他确实坐在塔顶,白袍胜雪。 李鹤骨:“当年尊上预知自己死劫将至,一手建立了混沌冢,不收世家灵师,只招平民,打破了世家对灵师的垄断,只要世间有人驱邪,皇室驱邪司就不是唯一了。他当年不仅结束了大邪祟时代,更保了世间三百年的平安。” 桃桃:“所以,他之所以被灵师剿杀于迷津渡,是因为为世间做了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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