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人说了,夫人啊怀的是男胎!这高人可厉害着呢,给大小姐批命的也是他,听说他啊……” 两个人越走越远,后头的话她听不真切,更不想去听。她们口中的高人,对江槿月而言可不算什么好东西。 此人自称戚正,常年隐居山野间,是个闲云野鹤之人,早已修行得道、看破红尘。在她五岁那年,戚道长大笔一挥给她批了命,断言她绝活不过十八岁。 “本该胎死腹中,强夺娘亲寿数,害她难产而亡。十八将逢大劫、有死无生……” 字字句句,堪比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察觉到了她心中所想,缚梦颇为不屑,冷笑道:“主人何须伤春悲秋?幽冥界从来没有以命换命之说,此人多半是在放……胡说。” “命有定数,人有变数,有什么可伤春悲秋?只是……”江槿月长叹一声,可怜巴巴道,“小时候每次见了他,我都要做上好几日噩梦,都有心理阴影了。” 缚梦沉默半晌,它好不容易想出几句安慰人的话,结果自家主人想的根本就不是这个事?它越想越憋屈,索性闭嘴装死。 装死是它的老本行了,江槿月也不多问,整理了一番情绪后,面无表情地推开了房门。屋内的谈笑声戛然而止,三人齐刷刷地看向了她,神情各不相同。 坐得近些的那位果然是戚道长。数年不见,他的样子倒是没变,明明已至古稀,却仍目光熠熠、笑容淡然。 江乘清一见她就黑了脸,正要出声训斥,戚正就啧啧两声,走到她身边转了两圈,奇怪道:“槿月小姐眉心一团晦气,像是遇到了灾星。小姐近来可有见过什么不妥的人?” 灾星?不妥?每次见面都没一句好话,仿佛在他眼中,周天星辰全是扫把星似的,真要这样,天下不早就大乱了?江槿月心中厌烦,歪了歪头,礼貌地答道:“比如道长您?”
第15章 星辰烨煌 见她如此张狂无礼,江乘清一拍桌子就要起身,戚正却只莞尔道了句:“槿月小姐这些年来脾气见长啊。” “道长谬赞了。毕竟我只剩一年的命了,当然得自在随心些,方不负来人间走一遭嘛。”江槿月笑嘻嘻地冲他福了福身,只当面露愠色的江乘清是空气。 缚梦是地府来的,连它都说世上没有以命换命之术,那戚正所言又还有几分可信?他如此胡编乱造,究竟是何居心? 江槿月心下起疑,面上却一直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听她说话阴阳怪气的,作为一家之主的江乘清终是厉色道:“你真是越来越出息了,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爹了?” “老爷,这大好的日子,您又何必动气呢?”王芷兰脸上堆着虚伪的笑意,一手做作地摸着自己的肚子,一手搭在江槿月的手腕上,皱了皱眉头作势要哭,“你真是吓死娘亲了,幸亏你没事,否则娘亲要怎么跟你爹交代啊!” 这位口蜜腹剑的姨娘更是个高人,虽说早就见惯了这些小把戏,江槿月仍很佩服她的厚脸皮。此刻她根本没心思跟王芷兰废话,只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王芷兰还做着被抬为平妻的美梦,也不在乎她的冷淡,不无得意地笑着炫耀道:“槿月才回来还不知道吧?你和芸儿很快就要有弟弟了!” 怀个孕而已,您这是巴不得昭告天下呢?江槿月斜了她一眼,敷衍地扯了扯嘴角,正要推说自己身子不适,也好早些溜之大吉,耳畔却骤然响起王芷兰阴冷尖利的腔调。 “这自命清高样真是跟你短命的亲娘一个德行,当年怎么就没把你一起毒死呢?” 杀意自话语中倾泻而出,与王姨娘脸上慈母般的笑容全然相反。江槿月不自觉地抖了抖,眼中乍现的疑惑之色很快就被惊恐所取代。 什么叫一起毒死?难道娘亲的死另有蹊跷?江槿月知道王姨娘生性阴狠,也知道她素来讨厌自己,但她从未想过,这个女人竟敢下毒杀人。 只是这么一想,许多不合理之处反倒说得通了。王芷兰嘴上说着与娘亲情同姐妹,十余年间却未曾亲自前往祭拜,甚至连她的名讳都鲜少提起。 王芷兰是在害怕?夜深人静时,她是不是也会被噩梦缠绕?娘亲既是枉死,为何不来找她追魂索命? 不是有所谓的天道吗?不是说有因果报应吗?这个时候,它们又去了哪里?江槿月想不明白,只觉寒气在五脏六腑内蔓延,周身沉浸在无尽的悲凉中,无法自拔。 多年来,江乘清将一切归咎于她,难道他就不曾怀疑过娘亲的真实死因?他纵横官场二十载,什么人没见过?王芷兰那点小聪明,也能瞒得过他? 城中早有传闻,说江乘清是寒门出身,若非仗着发妻母家之势,是断断没机会在朝中平步青云的。时移世易,今日的尚书大人怕是已经把早逝的先夫人抛在脑后了吧。 负心者,得高官厚禄。杀人者,自称心如意。他们终将儿女双全、风光无限。满手鲜血的刽子手仍光鲜亮丽,无辜枉死的冤魂又躲在哪里无助哭号? 江槿月双目微阖,倍感不适,脑海中忽而又浮现出另一名女子温和的语调:“你看,这就是天道。” 此人并非王芷兰,是谁在说话?为何又提到了天道?所谓的天道究竟是什么? “天道就不该存在于世间。你说,对吗?”那女子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毅然决然。 江槿月沉默不答,此人的声音有几分耳熟,她仿佛在哪里听过。可她冥思苦索许久,始终一无所获。 烛火通明的正堂不知何时已然晦暗无比,其余人的嘴巴一开一合,她却再听不到半点声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面容愈发扭曲,最终消失在血色光影里。恍惚间,她似又回到了黄泉路上,又仿佛还在下坠,直到坠入极暗的更深处。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血海之上,许多看不清面容的人缓缓前行。唯有一个女子不动如山,只背对着她,遥遥而立。那人执拗地一字一顿道:“凡人总有七情六欲,世人总要争战不休、勾心斗角,杀戮从未停歇。这样的尘世,要来何用?” 虽然此人语气平淡,仿佛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但说的每个字都充斥着极致的厌恶与怀疑,无数负面情绪交织在她身后,化作一片诡异的金色纹路。 她的话语带有极强的蛊惑性,满口都是对凡人的鄙薄,对天道的蔑视。江槿月强行收回视线,稳了稳心神,蹙眉问道:“你是什么人?” “月儿不记得娘亲了吗?”女子的话语中带上了一丝哀伤,不知从何传来的啜泣声充斥天地间,发出阵阵回响。 江槿月怔了怔,这话太过荒诞。娘亲都已经过世十七年了,即便没有去投胎转世,又怎会在这里?这里又是什么鬼地方?只站在此处,都让人心生无限恐惧。 女人的声音温柔如春风细雨:“小时候,我还给你讲过故事、关过窗呢。你从来不是没有娘亲的孩子,你都忘了吗?” 江槿月头疼欲裂,不受控制地睁大了双眼,思绪一片混乱。年幼时,她的确曾在深夜中见过几次娘亲,可她不知那是梦是真,更从未向他人提及此事。这人是怎么知道的?难道这人真是…… “月儿……娘亲这些年过得很苦。现在娘亲想重新来过,你会帮娘亲吗?”那人低头哀泣,悲痛的哭声叫她呼吸一滞、心如刀割。 江槿月沉默半晌,面露悲戚之色,两行清泪滑落,坠入血色深渊。她长叹一声,问道:“我要怎么帮你?” “让一切归于混沌,让众生再度平等。”她说得很慢,也很清晰。说完这句话,那人影便静静地等待着少女作出回答。 死寂如洪水猛兽般吞噬一切,谁都没有再开口,一个仿佛颇有耐心,一个似乎陷入深思。 过了半晌,江槿月忽而轻笑一声,懒懒地抬手擦了擦眼泪,叹道:“原来你就想说这个啊?亏我还陪你演了那么久。” “……月儿?”那女子怔愣了一会儿,疑惑道。 “别这么叫我!”江槿月一脸嫌恶地出声打断了她,冷冷道,“我娘亲同我说的话很少,字字句句我都记着呢。她说人生在世可以无欲无求,独独不能忘了,要做个善良的人。” 见那人影一声不吭,似是无话可说,江槿月又笑着反问道:“这样的人会厌恶世人,甚至想毁掉一切吗?凡人?天道?你说得道貌岸然,可你又把自己置于何处呢?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那人影沉默良久,又不死心般地冷笑道:“你别忘了,你娘确实是枉死的。你就不想替她复仇吗?” “和你有关吗?哪里来的妖魔鬼怪,脸都不敢露,少管我的事。”江槿月哼了一声,这人冒充自己的娘亲在这里大放厥词、借题发挥,简直罪无可恕。既存了灭世之心,还不如好好修炼,和她一个凡人说再多又有何用? 被称作妖魔鬼怪的人影终于动了怒,猛然背过身来,露出一张七窍流血的脸,数种声调不同的诡异笑声从黑漆漆的孔洞中钻出。江槿月皱眉望着恼羞成怒的怪物,心说这家伙是文的不行,要来武的了。 正当她打算取下缚梦背水一战时,一道明亮如星辰的光芒自黑暗深处踏血色而来,环绕于她身旁,最终落入了她的掌心。 人影停下脚步,冷笑一声:“又是你?你就非要和我作对?”这怪物也不装了,此刻用回了自己的本音,分明是个腔调怪异的男人。 江槿月一听这声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见青光乍起,熟悉而清冷的男声自星光中响起,少见地带上了催促之意:“别理他!想想你是谁!想想你方才在哪里!” 我是……谁? 星光游动、血海散去,一阵天旋地转后,她的眼眸中重现清明。江槿月揉了揉头,迷茫地瞥了眼比她迷茫百倍的王姨娘,又看了看江乘清铁青的老脸,最后与笑容满面的戚正相视一眼,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了怀疑的意味。 想到方才那道光芒,她便不由自主地心烦意乱了起来,只冲几人福了福身就转身告辞了。 看着她跌跌撞撞离去的背影,江乘清面色不虞,王姨娘却洋洋自得,还当江槿月是被气到了,心说以后还有她好受的呢。唯有戚正眯起一双漆黑的眼眸,静静望着她单薄的身影,不显喜怒。 正堂外,江槿月停下脚步,暖洋洋的日光驱散了萦绕于心头的冷意,她低头望向掌心,自言自语道:“那声音是……沈长明?” 次日午后,江槿月坐上了入宫的马车。昨日见了戚道长,不出意外的是,她又做了一夜噩梦。一会儿梦见自己站在残破的城墙上,仰头是黑云压城,远处是狼烟烽火;一会儿梦见自己背着长剑,惬意地乘着一叶扁舟顺江流而下,两岸群山含翠、美不胜收。 短短两个时辰,她在梦中变换了无数身份,那些古怪的梦境最后都终结在她死亡的景象上。或清贫或富贵,或潇洒自在或循规蹈矩的人生,虽各有千秋,却永远不得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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