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江宛芸是转了性了?以她难伺候的性子,出门一趟至少也该带个丫鬟。 想起上回去江府驱邪时,江宛芸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大约这些日子过得也不太舒心,或许遇上了什么难题吧。 微微晃动着杯中的茶水,江槿月叹了口气,她对江宛芸的隐秘实在没什么兴趣,她没必要也没立场去管人家的事,还是由她去吧。 大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又有一人步入茶肆大门。年轻男子身着缝衣浅带,气质儒雅,一来便主动找上店小二,压低声音问起了话来。 眼见着店小二笑眯眯地给他指了指最右侧的雅阁,这男人对小二点点头,很快便大步朝着楼上去了。 见她动作微微凝滞,小丫鬟小声问道:“江小姐,您认识他们吗?” “岂止是认识,看来今日不宜出门。”江槿月收回视线,虽不愿多管闲事,心中仍觉得他们两个莫名其妙。 夭寿了,难得出门一趟,能同时遇到方恒景和江宛芸。很显然,他们两个定是有约。 可他们若有事要谈,何不大大方方地在江家谈?再者说,茶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他们却非做出这副贼头贼脑的样子来。 “罢了,咱们早些回去吧。”说着,江槿月起身就要走,忽而听得二楼传来一声巨响,似是有人“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伴随着一阵“咚咚”的沉闷脚步声,面色不虞的方恒景大步离去,头也懒得回一下。 这才刚来就走了?这两个人在这里演什么戏码?江槿月在心里暗道了句“莫名其妙”,正要往茶肆外走,眼角余光便瞧见江宛芸正失魂落魄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透过白纱幕篱,江槿月发觉对方的视线一转,两只眼睛死死地盯在她身上,很快便一声不吭地朝着她走了过来。 不是吧,她这都能认得出来?江槿月只好佯装没看见她,心里暗暗泛起了嘀咕。 早知他们两个聊不到一刻就要走,她一定先走为上,绝不多停留。 现在想走是肯定来不及了,江宛芸已然径直走到了她面前,神色无比复杂。她一时看不透对方眼中的情绪,只觉得其眼眶泛红,大约是刚大哭过一场。 而且还哭得挺惨的。江槿月更是拿不准主意,方恒景这厮好歹出身于,不至于做出什么僭越的事,他们这到底是怎么了? “姐姐,我能和你聊聊吗?不耽误你太久。”犹豫良久,江宛芸率先开了口。 听起来有几分征询的意味,甚至于哀求。一段日子未见,她好像愈发憔悴了,眼窝深陷、脸色泛青的模样和判官大人有一拼。 聊聊罢了,倒也无不可。江槿月想也没想便点头答应,转身对两个丫鬟说:“你们在这里歇一歇,我尽快。” 一对“貌离神更离”的姐妹步入雅阁,入座后,江槿月下意识地低头一看。桌上的两杯茶是刚沏的,还冒着热气,茶香甚浓。 显然,他们是刚坐下,还没说上两句话就不欢而散了。从前的方恒景仗着年长,为着巴结江乘清,总说自己把她们两个当亲妹妹看待。 这才没过几年,他就原形毕露了,真是和一手提拔他的江乘清不分伯仲。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还有事呢。”江槿月语气平淡,也没有要斟茶的意思。 她也并未撒谎,确实还有不少案卷要看。如今有工夫出来一趟实属不易,倘若江宛芸要跟她讲什么爱恨情仇,她是真的听不进去的。 “听说姐姐要成婚了,恭喜你啊。怀王殿下前阵子送来的聘礼很丰厚,你们大婚时一定风光。”江宛芸语气听着比她更平静,如一潭死水,不掺杂半点情绪。 江槿月突然觉得她变得很陌生,这一声“姐姐”,不如年幼时唤得那般热情真心,亦不如前阵子那般虚伪做作。 仿佛这两个字里,就包含了数不清的情绪与感慨。算来,她们真是有许久不曾这样面对面坐着说上一会儿话了,可是又怪得了谁呢? 见对方不吭声了,眼神也显得黯淡无光,江槿月撇了撇嘴,随口问:“你就想和我说这个?那就,多谢你了?” “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可真好啊,到底是嫡出的女儿。妾室生的孩子,无论再怎么受宠,还是配不上这样好的待遇。” 开始了开始了,江槿月本以为她改过自新了,没想到还是熟悉的味道。虽然江宛芸看着是丧失了攻击性,可这阴阳怪气的样子,真是一如既往。 这或许已经成了她的习惯,这辈子是很难改掉了。江槿月向后靠了靠,懒懒地问:“江家可不重视嫡庶。从小到大,你哪里过得不称心了?倒也不必说这种话。” 王芷兰在家里耀武扬威的德行,和寻常人家的妾室可不一样。这么多年了,江乘清虽脾气不好,也没见他苛待过江宛芸。 再说了,这么多年来,受罚挨骂最多的明明是她。真想不到,江宛芸竟会羡慕她这个嫡女。 羡慕什么?羡慕她被罚跪祠堂,被罚抄家规,被罚饿肚子?简直好像有点毛病。 “不一样的,姐姐。”江宛芸苦涩地长叹一声,眼神幽暗,“我母亲落了个什么下场?我都不能去看看她。父亲说了,我们得和她划清界限。妾就是可以随意舍弃的,庶女也一样。” “……不看也罢,不过是徒增伤感。”江槿月实在没法把王芷兰的死告诉她,否则就她这精神状态,难保不会做出冲动的事来。 江宛芸闷闷地灌了口茶:“算了,还不都是她活该?我真没想过,她还真敢杀人。” 江槿月:“……” 夭寿了,这种话怎么会从江宛芸的嘴巴里说出来?看来她真是病入膏肓了,怎会如此? “对了姐姐,你不知道吧?”江宛芸重重地放下茶杯,恨恨地咬着牙,“父亲要我去给长兴侯做妾,在我母亲快要人头落地的时候。” 长兴侯又是哪位?这三个字莫名有些耳熟,可她素来不关心朝政。如此,便极有可能是她在案卷上看到的。 不太妙,这厮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啊。江槿月默然片刻,不答反问:“是朝中局势让江乘清怕了?他想和侯府攀上关系?这是为何?” 江宛芸斜了她一眼,语气一冷:“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刑部正奉旨彻查一桩旧案,又牵扯出不少别的案子。皇上龙颜大怒,这才没几天,都抓了许多人了。” “……哦,什么旧案?”她试探着问道,心中却早已有了答案,不免有些讶异。 能让江乘清闻风丧胆,不惜急巴巴地把亲生女儿推出去做交易的,自然唯有巫蛊案了。 这就怪了,皇上怎会突然转了性?他从前不是不打算追究此事了吗? “你问我,我去问谁?我怎么可能知道?”江宛芸眼中的愠怒一晃而过,很快又淹没在无尽愁苦中。 说别人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其实江宛芸知道的也不多。若是巫蛊案,那百姓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实属正常。 巫蛊之术本就见不得光,当年更是让德妃背了黑锅。如今要查,刑部当然不会放在明面上查,否则皇上的面子要往哪里搁? 动辄就要掉脑袋、诛九族的大案,江乘清当然是寝食难安了。能用自己的女儿保全自己的权势地位和项上人头,对他而言,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哦,所以你想怎么办?”江槿月抬起头问道,见对方仍在走神,只得追问,“你不愿嫁给那什么侯吗?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我不愿。我和……一个人两情相悦已久,更不想任人摆布。”江宛芸万分艰难地坦白了心里话,话音轻轻颤抖。 她能在自己面前大大方方地承认这种事,真叫江槿月为之一愣。 一阵子不见,江宛芸真是变了。或许是她母亲出事,江乘清又急着让她去给人做妾,人总是物伤其类的,难免怀疑自己会不会一样下场凄惨。 等等?什么叫两情相悦?江槿月迟疑着启唇道:“方恒景?” 江宛芸沉默着点头承认了,原本毫无波澜的脸上,终于多了抹娇羞的色彩。 看不出来,她对方恒景还真是挺执着的,这本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只可惜,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人是方恒景,总归叫人觉得不甚妥当。这种人也能托付终身? 想到刚刚方恒景是如何头也不回地逃走的,江槿月摇摇头,无奈地扶额:“你得明白,王姨娘有今日的下场,是她咎由自取,并非因她为人妾室。” 江宛芸默然,半晌才吐出一句:“我知道是她对不起你娘。杀人偿命,没什么好说。” “方恒景这个人,我不做评价。可即便他愿意娶你,他又会愿意放弃自己的仕途吗?”江槿月轻轻敲了敲桌面,语气冷淡。 良久,对面的人涩然作答:“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看你挺知道的,只是不承认罢了。罢了,你好自为之。”江槿月起身向外走去,最后回眸瞥了神色不挠的江宛芸,抬手推门而出。 如今正值动荡之际,倘若江宛芸再留在江家,没准会受到江乘清的牵连,甚至招来杀身之祸。 方恒景亦是满心权势之人,怎会甘愿为了她,和江乘清公然作对?可是以她的心性,嫁给侯爷做妾就好吗? 怎么想都不妥,不知这是不是老天要给王芷兰的报应。摆在江宛芸面前的路,一条都不好走。 可事已至此,路都是自己选的,谁也没法插手。多说多错,点到为止即可,别的还是随她去吧。 带着两个小丫鬟走出茶楼时,外头虽风和日丽,街上行人却不多,不知是被官兵们吓得不敢出门了,还是嫌日头太毒。 阳光略有些刺眼,她经不住闭上双眼,似在深思,却听得耳畔传来一阵嬉笑声。 睁眼时,她只看到三个七八岁的孩子从她身前跑过。仔细看去,只见小姑娘两手捧着个燕子风筝,两个小男孩则人手一个弹弓,却仍不知足,还在边跑边抢着对方手里那个。 稚子不知愁,亦不怕炎热,仿佛永不知疲倦。他们越跑越远,笑声也不知随着风飘向哪里去了。 “江小姐,您还好吗?”小丫鬟见她满眼忧愁,脸色发白,不免有些担心。 望着他们小小的背影,江槿月轻轻摇了摇头,微笑着答道:“只是想起些从前的事。世事无常,半点不由人,谁也回不去了。” 夜来风起,新月挂梢,习习南风终于减轻了暑热。 手持一支缚梦笔,面前摊着一摞案卷,桌角立着盏小巧的桌灯。江槿月支着脑袋于亭中闲坐,静静听着蝉鸣。 一整天了,沈长明还是没有回来。方才她隐约听到外头传来极为嘈杂的声响,似乎有数十人在街上奔走,还有重重的敲门声和叫喊声自远处传来。 她几次想出门瞧瞧情况,都被丫鬟们尽力拦下。所有人都叫她安心在府上待着。甚至夸下海口,说就算天塌了也压不到怀王府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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