撂下这句看似硬气的话,他猛然转身,脚底抹油就要开溜。小姑娘正要在给他变个吊死鬼看看,人群外响起一声冷嗤:“本官也以为,此事没完。” 脚步声由远及近,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们很快就自觉地让出了一条道来。 混在人群中,江槿月好奇地探头望去,见来者身着青袍官服、头戴官帽,瞧着应已过天命之年,浓眉大眼、缀着长须,相貌生得和善,眼神却很严厉。 “咱们建宁城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个官老爷?瞧着眼生。” “这是新上任的知州大人。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下陈麻子可完咯!” 百姓们七嘴八舌地小声交谈着,江槿月悠悠地收回视线,这位知州的脸莫名叫她想起个熟人来。 “城隍爷?”再仔细一琢磨,她倒也不觉得意外,这大抵就是城隍口中的因果。 “陈公子终日寻欢作乐倒也罢了,今日还干起强征银两的事儿来了?”城隍越说越气,指着年轻人的脑门就是一顿骂,“你有什么资格向摊贩收取银两?” 闻言,刚消停了会的小姑娘笑嘻嘻地打量着年轻人,笑道:“凭他样貌丑陋,凭他厚颜无耻,凭他目中无人呀。” 年轻人被城隍说得脸色通红,一看她敢接腔,登时对她龇牙咧嘴,一副要发作的样子。 听她说出了众人不敢吐露的心声,有人开始偷笑,有人甚至悄悄点头、深表赞同。 “你还敢放肆?!人家姑娘说错了吗?”城隍一声怒喝,吓得年轻人低头称是,温顺得如同绵羊。 当年的城隍爷举手投足间都有不怒自威之势,这恶霸见了他就好像老鼠见了猫。江槿月又想起如今城隍那唯唯诺诺的模样,不由心生感慨:“真是岁月催人老啊。” 城隍说累了,只把手一抬,语气冰冷:“来人啊,将陈思远带回衙门,痛打二十大板!也让所有人都好好看着,我看谁还敢在本官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 眼看自己要挨板子了,恶霸哪里还沉得住气,发出了杀猪般的叫声:“崔叔!我知道错了!您看在我爹的面子上,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他不吭声还好,一说话就惹得城隍气上加气,恨不能给他两个耳光:“你还好意思提你爹?你爹怎会养出你这种不孝之子!” 看来城隍与恶霸的父亲还有几分交情,如此都能秉公断案,实乃公私分明之人,怪不得从前的自己会高看他一眼。 一场闹剧就此终结,百姓们看完热闹便作鸟兽散。有人边走边说真是老天开眼了,有时候不信神都不行,偏偏那陈麻子一惹事,知州大人就刚好经过,世上怎就有那么巧的事儿? 此话引起了一片附和声,虽不过听到只言片语,江槿月仍捕捉到了些关键信息:“此时的凡人们似乎一点都不信奉神明?” 结合她从前的所见所闻,便知当年天界仙神偶尔还是会去人间走走的,凡人却只当他们不存在。 偏偏时隔千年,众神再不踏足人界,民间信鬼神之说的百姓也不在少数,更是从不乏求神问佛之人。纵使帝王,亦不过自称代天授命。 还真是莫名其妙啊,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江槿月轻轻扯了扯嘴角,一时不知该作何评价。 小姑娘歪头沉吟良久,一双眼眸清亮到发光,自言自语道:“这位大人不错,他和判官老儿一定很有话题。” 果然是这样,地府新的苦力出现了。一时间,江槿月亦是不懂,这究竟是城隍的因果,还是他的灾劫。 星君并未听出她的弦外之音,笑问道:“什么不错?” “没什么,再考察他一阵吧。”小姑娘回身看他,撇了撇嘴,“对了哥哥,你还没告诉我,你刚走那么快做什么?” 这种问题,你想要他怎么答?看他又是一脸窘迫样,她偏偏又不依不饶,江槿月无奈地扶额长叹:“一个不直说,一个不多想。” 费劲、真够费劲的啊,二位。 救星君于水火之中的大好人很快便从天而降了。 一个书生正佯装无意地偷听他们说话,终是按捺不住,两步走上前对他笑着一拱手:“这位兄台,可否借一步说话?” 见状,星君微微颔首,示意小姑娘留在原地等他。 他只当这书生是有事要请他相助,又嫌街上人多不好开口。直到两个人行至街边,书生方笑眯眯地拱手道:“兄台请恕小生唐突,不知令妹芳龄几何?可许了人家?” 江槿月:“……” 懂了,这是来找他牵线搭桥的,真没眼力见啊。 寻常公子多半喜欢温柔可人的女子,从前的她好像和这个词完全不搭边,也不知道此人是怎么想的。江槿月幸灾乐祸,笑看星君变了又变的脸色,只想看看他会如何作答。 默然良久,他终于语气平静地答曰:“实在抱歉,舍妹年岁尚小,暂不考虑婚配。” 他拒绝得无比果断,毫不留情面,书生一脸失望,却不死心:“在下知道兄台心有顾虑,然在下非是什么登徒子,只是对令妹一见难忘,实在是……” 实在是见色起意的登徒子本人,江槿月如是想到,她素来不信一见钟情。 “兄台这就误会了。你有所不知,舍妹在家中排行老幺,被宠得没边,从小就是个娇气的。她的婚事当然半点不可含糊,这要求倒也不算太高……” 闻言,书生眼前一亮,还当自己尚有机会,连忙垂首静听。 星君淡淡一笑:“其人须得文武双全、相貌出众。才貌品行、家世门第,样样都不能逊色于我,不知兄台以为如何?” 这话听着是挺客气的,就是明里暗里都像在下逐客令。旁的倒也罢了,一个凡人拿什么跟他比出身门第? 什么叫要求也不算高?这还不高吗? 书生很有自知之明,自觉逊色太多,实在算不得人家要的良配,只好悻悻然告辞,连看都没敢再看他们一眼。 总算把人打发走了,星君摇头轻叹一声,快步回到她身旁。小姑娘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鬓发,见他神色诡异便随口问道:“那人有什么事找你吗?” “一个问路的罢了。”他撒谎时亦是面色如常,也不顾她质疑的眼神,自顾自地往前走去,“下次来人间玩,记得戴上帷帽。” “哦,那好吧。”小姑娘并未多想,小跑着赶到他前头去,回眸笑着问道,“哥哥,这是要去哪儿?” “往东走,我带你去海边那座小岛看看。”他略一停顿,目光望向远方天际,“岛上有棵千丈高的古木。据说它生于上古时期,历经千万年仍亭亭如盖、巍峨擎天,一年四季都结满五颜六色的果实,很是好看。” 相较于地府清一色焦黑的枯木,他口中的这棵树可谓美若天仙了。小姑娘虽无法想象古木的模样,却是一脸期待,不由感慨道:“我总算明白你为何喜欢人间了,这里真的很有趣。” 两个人一高一矮的身影在闹市中不断穿行,最终彻底淹没于人海。江槿月敛眉不语,半晌没有挪动脚步。 尚未亲眼见到那棵古木,只听他口中描述,便叫她无端想起蜉蝣岛上的神树来。 “我曾在神树的记忆中见过你。” 在临城假扮成她的怪物曾无意中说过这样一句话,或许这两棵树之间真的存在某种联系?可这又能证明什么? 想起那场由种子引发的漫天细雪,旁人脸上惊恐万分的神情,他眼底的惆怅与痛惜,江槿月轻轻按着眉心,喃喃道:“神树、种子、心中最恐惧的记忆?又是记忆啊……” 心底的答案越来越近、渐渐清晰,已经临到嘴边,只差最后一点点。 她眼花缭乱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如走马灯般飞速轮转,转眼便已是数年,亦或是更长远的年岁。 他们的日子过得平静如水,整日不是在地府批阅案卷、提审鬼魂,便是一道前往人间游山玩水。有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会簪花携酒、吟诗作对。 他们如闲云野鹤般自在逍遥,虽仍有许多话语不曾亲口言明,可仿佛早已对此心照不宣。 不需多言,仅凭一个眼神,就能通晓彼此心意,大约这便是足以羡煞旁人的默契吧。 天界的神君们偶尔会请星君推演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即便他几乎再未回过天界,他们仍恭恭敬敬地称他为星君大人。 有了他这层关系,两界的关系倒是缓和了不少。不仅开始互相走动起来,逢年过节还会互相赠礼,帝君更是特意赠予她一面青铜宝镜,只说若有事要联络,仅凭此镜即可,也不必再千里传音那般麻烦了。 无论度过多少日日夜夜,她的性子始终不渝,永远跳脱活泼,仿佛世上没有风雨能磨平她的棱角。 不得不说,虽然判官嘴巴很毒,但幽冥界上下都将她保护得很好。她生来就鲜有烦恼忧愁,除了案卷太多,似乎再无旁的烦心事。 脑海中关乎于前世的记忆越来越多,江槿月止不住一阵头晕目眩,明明眼前的一切宁静安详,她心底却滋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 “明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啊,为什么偏偏……” 作为旁观者,她当然很清楚,这并非前世记忆的终点。如今过得越是快意潇洒,一旦要他们生离死别,便越叫人难以接受。 眼前的画面切换变得越来越慢、趋于静止,最终停在她熟悉的阎罗殿内。 前世的自己笑吟吟地接过纯白花束,双眸如清泉:“人间这么快又到三月了?等批完这一摞案卷,我们就出去玩吧?” “嗯,这日子去东岳山再好不过,正是繁星流月、山花烂漫时。”见她没有异议,他便提笔垂首,语气淡然,“我帮你批,很快的。” 看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安安静静地各忙各的,还真有岁月静好的意味。江槿月还没来得及感慨物是人非,就突然想起沈长明说过,判官是不允许他看案卷的。 岂有此理,从前可以,现在就不行了?他和判官老儿之间总归有一个是大骗子。 短暂的宁静不过片刻就被打破。静立在桌角的青铜宝镜骤然发出熠熠金光,光华流转凝结出一个剑眉星目的华服男人。 帝君?江槿月本能地察觉到要有大事发生,毕竟帝君虽将宝镜相赠,可这数年来,天界那面宝镜多是其余仙神在用,他本尊事务繁忙,至今从未主动寻过他们。 开口时,帝君的声音如从前般威严,语速不快,听着却有几分急切:“两位,东海之上异象频生,眼下正巨浪滔天,另有一股陌生凶横的气息涌动,我已派数位神君前往探查。此事非同儿戏,还请尽快推演。” 能劳动帝君亲自找上门来,这绝非一场普通风浪那么简单。两个人听完后,神色都瞬间变得十分凝重,星君更是二话不说便点点头,阖目掐指而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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