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不我们也这么多年的交情了,说起来,溯侑还是我看着长到今天这个程度的。就飞云端里,你们两成亲我还添了妆,这不得来问一问?”九凤用手肘托着脸颊,没骨头似的支撑着,媚眼如丝,眼里还有潮湿的,未完全褪去的情潮。 “谈什么。”薛妤将被九凤压住的一张纸抽出来,言简意赅:“你说。”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隋遇矫情,觉得你救了溯侑,他们才认回人就这么跟你谈东谈西的不好,想让我来问问,你这边是个怎样的打算。”九凤道:“我也挺想知道的,你对我们妖都未来的另一位主君是个什么意思。” “我和他在一起。”听到这,薛妤终于开口,她拧着眉,问:“你们看不出来?” 九凤难得噎了噎。 “看得出来,全世界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她颇有兴致地与薛妤对视,低声道:“这不,你是邺都未来的女皇,溯侑现在又属于妖都,你们两要是成亲,估计得提前做不少准备。” 圣地掌权者和妖都掌权者结合,三地局势全变,确实不是一件随便的小事情。 但她好像没这个打算。 这就足以引人深思了。 “溯侑嘛,才开始跟着你的时候可怜兮兮,一无所有,你救他,又教他,还栽培他,所以哪怕现在他身世大白,有了自己的底气和亲人,也将你看得极为重要。”九凤说到一半停了下,像是在思索接下来的话该怎么委婉地提。 但她就不是个能委婉的性格。 “但他对你而言,可能就是个——那什么,你是只打算跟他来一段露水情缘?” 看着薛妤开始皱眉,一脸“你是怎么得出这种结论的”的神情,九凤舔了下唇,换了个姿势坐着,道:“你可别这么看我。隋遇找我的时候,脸上那个惆怅,比沉泷之骂娘的声音还重些,我听说,溯侑刚开始没打算回妖都,他找溯侑谈的时候,是从你的角度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连带着搜罗了不少好词夸你,他才说考虑一下。” “那会你不是为君主印的事提前回邺都了么,累成那样,你一走,他就开口答应回妖都接管正事了。” 薛妤没料到是这个开头。 她在感情这事上没想很多,喜欢就喜欢了,想在一起就在一起了,坦荡磊落,也绝非一时心血来潮。 可在她看来,成婚,那是日后的事,是在人间局势平稳,弄清君主印的去向,以及知道莫名重来一回的原因和契机之后——总之,不该是兵荒马乱的现在。 “看吧,我就知道你没想这些。”九凤笑了下,说服自己似的:“也是,要是谈情说爱上你都天赋异禀,那真是不给别人活路了。” 薛妤确实不通这一点,她就那样抬眼看着九凤,眼神清澈,像两颗圆溜的琉璃珠,透着点冷,但不明显。 “他还说了什么。”薛妤问。 “别的也没什么,他不敢对你说重话,大概意思就是想说,如果你没那个意思,希望你能看在溯侑处处为你着想的份上,好好说清楚,话说得也别太绝情,让那位小公子有个接受的过程。” “他说的话你听听就过了,接下来是我要说的。” 当初九凤在自己和风商羽的问题上较了不少劲,但给别人分析情感问题,特别是看起来就一窍不通的薛妤,那种成就感,真是难以言说:“其实照我看,你对溯侑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你觉不觉得,自从你们两有点苗头后,他在你面前就特别不一样?” 薛妤默了默,站起身转了下椅子,跟九凤面对面坐着,道:“怎么不一样。你接着说。” “你对他而言,既是君上,又是良师,现在还加了个更上一重楼的男、女关系,你自己冷得不大爱说话,和他很多时候谈论的又是政事,说起来,人比你还小,这身份的转换,肯定不习惯。” “我第一次见溯侑的时候,是在山海城吧,因为云籁那事。那个时候,他还挺有性格,又冷又横,别人一靠近,他身上就炸刺,也就对你亲近几分。后来再见就好多了,谈笑风生,从容自若,有种少年天骄的独有朝气。” “但就最近,和你在一起之后,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他在刻意摒弃自己那些东西。”九凤侧着头,不知道怎么去形容那种感觉:“就是好像要把自己稳重,成熟,美好的一面通通展现在你面前,竭力做到最好,像一朵花,要剪掉绿叶和枝干,只留下最美丽的部分给你观赏。” “给人的感觉,就是要用这些去留住你。”甚至是讨好。 不知是被哪句话戳中了,薛妤落在凳椅扶手上的手指倏地动了动。 “你看,你没想过以后,也没说要给他一个什么名分,照我看,可能连喜欢都没对他说过几句。这真的,换谁谁都得患得患失。” 薛妤细细地将她这些话想了两遍,觉得不无道理,她缄默着,片刻后动了动唇:“别瞎说。不是露水情缘。” “行,你想明白了就行,我也不多说了。”九凤拍了下她的肩,揶揄着道:“最近事是有点多,政事上我帮不了你,但这方面,你要有不懂,问音灵,问我都行。善殊就算了,她和你半斤八两。” 第二日一早,薛妤的宫殿内便涌入了数不清的从侍,她端坐在巨大的铜镜前,身后站着为她盘发,戴头饰的人,而眼前,半蹲着个脸盘小巧的女侍,拿着沾了温水的帕子擦去她唇上才涂上的颜色,换了种更鲜艳的红。 半晌,她被经验老道的嬷嬷要求站起来,开始一件一件往身上套皇太女礼服。 皇太女礼服有着长长的广袖,及地的裙摆,视线所及,颜色呈现一种金红交织的深郁庄重,袖边和卷边处嵌着大小一致的宝石与明珠,与衣领处别着的凤翎交相辉映。 一般人,真压不住这样的衣裳。 但薛妤站着,举手投足间气质浑然天成,那些附庸的外物都成了衬托繁花的枝叶,再抬眼一看,铜镜中的女子云鬓雾鬓,明眸皓齿,仪态万千,不论容貌上还是气度上都是形容不出的出色。 怕薛妤无聊,朝华特意松口,让老老实实去后山劈了段时间柴的朝年进殿陪薛妤说话。 要说别的方面,朝年可能不怎么擅长,但要说陪着聊天,动嘴皮子,除了无聊起来的沈惊时,朝年至今还没有对手。 所以这亘长的两个时辰,薛妤耳边的声音一直没停下来过。 “殿下是没看见外面的阵仗,来了不知道多少人。” “九凤和苍琚殿下前天跟着殿下一起回来的,今早差点打起来,被风商羽拦下了。”没等薛妤问缘由,朝年自己就噼里啪啦将事情原委说了出来:“九凤提起了太华那位准太子妃,就……说起苍琚殿下那次人尽皆知,广为流传的风流韵事。” 九凤那张嘴巴,面对不喜欢的人,句句往人心坎上扎。 “打不起来,他们知道分寸。”薛妤看着镜中晃动的人影,突然开口,问了个令朝年始料不及的问题:“平时在殿前司,你们和溯侑相处得多吗?” “多……也算多。”朝年挠了挠头:“殿下,怎么了?” “他和你们相处,是什么样子?”薛妤任由人在自己脸上描画,连眼梢都没动一下,像是随口一问的好奇。 “大多时候都忙着,在殿前司处理政务,偶尔松懈一会,我姐和愁离姐会拉着公子讨论些修炼上的事。像最近外面流行的一个小红曲阵,公子改了改,带着我们一起进里面磨砺……” 朝年的表情逐渐变得不堪回忆起来,他飞快跳过这一段,又道:“但是公子比我们大家都忙,很多本该送到女郎桌上的东西他都会提前处理掉,极少见能腾出点空的时候,会去百众山后山练骑射,和愁离姐,后山的大妖们设彩头,争第一。” “要是出去做事,跟沈惊时他们聚在一起了,公子也会被拉着上桌,摸一摸酒牌与花牌,但手气并不好,愿赌服输,总要被灌下许多酒。真输得厉害了,会被气笑,一推手边的筹码加倍玩。” 可以想见,那种场合,他是怎样意气风发的模样。 接下来,朝年又说了许多,比如溯侑他也会有因为自己过错而懊恼,压抑不住情绪沮丧的时候,大家都会轮番上前拍一拍他表示理解。 他对自己要求严格,但也有这个年龄该有的茫然,失措和不那么稳重的较劲。 而非在她面前展现出来,面面俱到,无微不至的成熟和游刃有余。 薛妤伸手抚了抚挂在耳边冰凉的耳饰,慢慢抿了下唇。 邺都主城早就起了高高的祈天台,巨大的圆形圈阵中,朝臣按品阶肃立,朝最前方的方向站着,个个神情肃穆,食指点在另一边肩侧,微微曲着身体保持一种古老的礼仪姿态,脸上一丝笑容也不见。 而不远处的山头,是各来客的观礼之处,也按照一定的实力声势定下了位置,为首便是圣地的圣子圣女,但若说最惹眼,直接大咧咧一早就搬了张椅子坐下的,还属九凤和隋家隋瑾瑜。 前者是喜欢看热闹,后者,他为弟弟占了视野最好的位置。 祈天台四百九十九层台阶,蜿蜒着深入清晨的雾层中,两边燃着无根之火,一步一飘荡。 薛妤走得慢而端庄,身后是穿戴讲究的四名女侍,捧着朝服尾端,像捧着一堆灿灿发光的朝霞,走动时,霞光闪动,薛妤的腰间配合着发出宝石与珍珠相缀的清脆声响。 终于,她立于祈天台之顶,面朝万民,因为妆化得浓重,眼尾被重重描深了,显出一种和平时截然不同的肃穆仪态,将以往那一点点外露的冷都压了下去,而全剩下君主不容置喙,无法直视的威仪。 那一霎,天穹失色,朝臣与万民同拜,声势浩大,振聋发聩。 九凤含笑透过云雾去看,见了这一幕,不知怎么,去看溯侑的时候,连着摇了摇头:“怎么样,是不是迷得眼睛都挪不开了。” 隋瑾瑜郁闷地捂了下脸。 “看傻了?”九凤懒洋洋地调侃:“这还只是皇太女加封大典呢,等几年后,正式登上君主之位,那排场又大很多。” 一边音灵也凑过来看热闹:“请问溯侑公子此刻是怎样的感想。” 溯侑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长身玉立站在山巅,与对面祈天台遥遥相望,凛冽的山风将袖袍和长发都吹得荡起来,像一段飞扬的绸带。 “没什么。”面对他们,溯侑肆意许多,他看着祈天台上的人影,眉眼热烈:“她是薛妤,她就该这样。” 他竭自己所能,要让她在那条注定艰辛的道路上认真地,坦荡地走下去。 皇太女的加封大典流程繁琐,下了祈天台,又要去祖地祭拜,祖地那边,观礼的人进不去。于是以九凤起头,拉着妖都和圣地的人凑起了桌,溯侑陪着他们玩了几把,及至傍晚,夜幕下沉,一声悠悠钟响彻天地,整场仪式才宣告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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