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年吸了下鼻子,轻声低喃:“妖都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两相对视,溯侑微微动了动唇:“阿妤。” 连声音都变了。 薛妤记得他一声声在耳边叫自己名字时是怎样缱绻温存的声线,而现在,更冷,更洌,像千山之巅经年不化的雪,滴水凝冰,寒意钻进骨缝里。 一个名字,愣是被他念出了审判的意味。 翻天覆地的变化。 像是顾忌着什么,溯侑迟迟不曾抬步,薛妤往前走几步,仔仔细细去看他,而后皱眉问九凤:“这怎么回事?” “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你问他们。”九凤将难题全抛给隋瑾瑜。 薛妤静静看向隋瑾瑜。 真是奇了怪,邪了门了,十九明明是他的弟弟,亲弟弟,但薛妤看过来时,隋瑾瑜居然有一种诡异的心虚感,就像把别人的珍藏的宝贝失手打碎,必须给个合适的交代才能脱身。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十九这种情况我们也不知道,以往族中人进祖地时只能看到这万年里逝去的先祖,远古时那些逝去的天攰之灵根本不曾露面,毕竟我们血脉也不纯净。” 薛妤又看向溯侑,两人距离拉得很近,她一抬头,就能完完全全将那两瓣鎏金色的瞳仁收于眼底,太阳般炽热的亮泽,却丝毫辨不清其中的情绪。 但隐约又很乖,随薛妤去看,等薛妤收回目光了,视线仍落在她身上。 溯侑手指微微握拢。 他从祖地出来后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因为完全的血脉威压,从昨夜开始,所有见到他的人没一个能与他对视三眼,哪怕是九凤,并不臣服于他的气息,可在与他对视时,也会不自然地别开视线。 他其实对自己的外貌没什么要求,甚至作为君主,这种凛然的威仪能恰到好处震慑所有人,同时将他太过艳丽的五官深深压下去,按理说,这对他而言没什么影响。 可在薛妤面前。 有太多的不确定。 她会不会不习惯,不喜欢。 就像现在,他那声“阿妤”说得和要动手切磋似的,即便声音是因为融合了太多天攰的力量,几天就会好,但这双眼睛,估计很难了。 “知道了。”薛妤看向隋瑾瑜,道:“我和他单独说点事。” 隋瑾瑜目光沉痛地点了下头。 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拐角尽头。 薛妤推开自己的房门,里面一片亮堂,窗牖敞着,海风灌进来,卷过香炉中燃着的香,整个房间都充盈着一种甜滋滋的香甜。 几乎就是门合上的那一刻,贴上来的身躯滚热。 溯侑从背后环着她的腰,唇瓣贴着跳动的经脉,将脸颊埋进她温热的颈窝中,因为之前那声“阿妤”,这次他连名字都不叫了,只是尽量压低了声音:“我的眼睛,还有声音,都变了。” “嗯。我看到了。”薛妤微微推了下他,问:“怎么回事?” 说长篇大论的话,声音会显得更为凉薄冷硬,溯侑抿了下唇,言简意赅道:“祖地的原因,封存了太多先祖的力量。声音过几天能好。” “眼睛呢。” 溯侑呼吸声微顿,他松开薛妤,看着她转过身,才皱着眉慢慢将自己的眼睛凑上去,问:“你不喜欢它?” 他扯了扯嘴角,拉出点绵长的笑意出来,这若是放在以前,必然十分缠绵勾人,可在这双金黄色眼瞳的破坏下,那抹笑像居高临下的嘲笑。 完完全全,变了一种意味。 见薛妤不说话,他慢慢垂下眼睫:“没以前好看了,是不是?” “喜欢。” 薛妤伸手慢慢覆上他的眼睛,感受他睫毛在掌心中不安地颤动,她认真地去端详他的五官,半晌,道:“是吸收太多力量了,我小时候得了族中几位长辈的传承,脸也被冻成这样过,一段时间就能恢复。眼睛就这样,也挺好。” 她松开手,很快上了床,屈膝坐着,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对他道:“过来陪我坐一会。” 溯侑坐到了床沿上。 薛妤的头发顺着脊背流淌到绸缎上,像一面倒挂的水,溯侑坐在她身边,感觉在这一刻,这一片小小的天地里,她慢慢放开自己,将全身的包袱解了下来。 那种变化的过程,只对着他一人。 溯侑安静下来,他伸手,将她的脑袋用手掌托着轻轻摁在自己肩上。 薛妤慢慢闭上眼,低声道:“声音好听,眼睛也好看……”她想了想,想不出什么好的形容词,便道:“朝年方才都看傻了,你没看到?” “……” “我翻翻书,找办法,看能不能变回来。”肩头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溯侑用余光去看,发现她睫毛安安静静垂成一排,扫出一小片阴影,已经睡着了。 他用另一只手抚了抚自己生动的眼尾,声音低低的:“要是变不回来了,你也不准去喜欢别人。” 薛妤没听到。 她中途醒了一会,见自己侧躺着,隔着一层遮光的帷幔,往外看,他捏着一面铜镜,对着镜面笑了下,而后像是多大不满意似的,猛的将那面铜镜扣住,接着自暴自弃地起身。 没过多久,门开了又关,朝年抱着一大摞信件和文书进来,放在案桌上,对逆光站着的男子合了合手,看表情,千恩万谢也就这样了。 看清那人的脸,薛妤没觉得有任何不放心,任由自己又睡过去。 等她真正清醒,拥被无声从床榻上坐起,伸手掀开那层纱帐,看见妖族中名副其实的“暴君”在灯下坐得笔直端正,做着从前在殿前司任职的老活。
第102章 薛妤起身下地,踩着柔软的绒毯走到他身侧,窗外海风灌进来,缠着她的裙边往他衣摆上扫,两人都没说话,一时显得十分安静。 溯侑勾勒笔画的动作停下来,末了,他撂笔,侧头去看薛妤。 她才睡醒,未施粉黛,长发完全散开披在肩头,小小一张脸,没笑意的时候总显出一种与世无关的冷漠。他顺着一身略宽的长裙看下去,发现她陷进绒毯中的雪白脚趾,连鞋也没穿,浑身都透着种仙气,像秉承自然之意而催生的某种精灵。 溯侑手臂一揽,将人带到怀中,摁着她的腰微微一提,她便顺势坐上了他的膝头。 “在看什么?”从出祖地到现在,溯侑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此刻一开口,微怔,随后埋着眼底的阴翳抬手重重摁了下喉结。 薛妤松松捏了下他的手腕:“做什么?几天就好了。” “不好听。”他竭力压着声线,依然显得清冽,每个脱口而出的字眼都裹着层难以形容的寒霜,委屈和不满听着都像是种冷漠的陈述。 薛妤食指轻触他的下巴,敲击似地点了点,十分中肯地道:“还可以。” 她说还可以,就是真的,只是还可以。 溯侑定定看了她两眼,璀璨的黄金瞳里映着她渐渐清晰的五官,最后鼻尖抵着鼻尖,呼吸交缠。先是缠绵而热烈地吮,而后泄愤似地咬了下,音色终于裹上一层意乱情迷的磁意:“我方才……拆了一百三十封信,看了二十九份文书,殿下都不能说点好听的哄哄我?” 那声冰冷至极的“阿妤”之后,他就不乱叫了。殿下也行,女郎也好,总之阿妤这两个字,在他声音恢复之前,大概是没机会听到了。 可人总是这样,越见人闪躲,就越要挑破。薛妤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头一次发现自己还有这样的劣性。 “殿下?”她选了个舒适的姿势嵌入他的胸膛,声色透着才醒的懒怠:“你现在不在我手里做事了。” “听说了。”溯侑将她接了满怀,渐渐有点受不住这样的氛围,他叼着她白嫩的耳珠舔舐,呼吸声微重:“我离开第二天,就被殿前司除名,朝华被提上来,接替我的位置。” 这种一转身就被抹除痕迹的处理方式,干脆得九凤说起来时屡屡朝他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薛妤嗯了一声。 所谓小别胜新婚,没多久,初尝滋味的男人便抑制不住地抬了抬下颌,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要处理的都处理得差不多了,殿下也分我点时间?” 这一声,明明该带着难耐的恳求意味,但由那种声线说出来,配着双威严浓深的黄金瞳,更像一种隐秘的命令。 薛妤踩着绒垫起身,轻纱裙摆在脚踝下漾动,像一朵朵迸放的水花,她朝垂帘后的隐秘的架子床指了指,道:“你上去,我看看囚天之笼。” 溯侑确实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原本宽敞的雕花床似乎变成了很小一个,他半跪在其中,长长的羽翼飞檐般延伸出去,像仙铁铸造而成,翎羽接触摩擦时,甚至会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它们安静垂在被子上,明明没什么异样的动作,却显出炸裂般的危险之意,那种蛰伏的姿态,丝毫无法遮掩其下暗藏的滔天凶戾。种种迹象都昭示着,不止是大名鼎鼎的囚天之笼,也是一样无与伦比的大杀器。 薛妤在他身后跪坐着,欣赏这浮光灿灿的一幕。确实如他所说,这具身躯吸收了太多力量,这次的“囚天之牢”,比上次看到的更为绚烂锋利。 囚天之牢由天攰的尾羽所化,世上最坚固的牢笼,却是他身上最为敏感的地方。 薛妤手指拂过根根翎羽,像信手拨弄琴上的弦,发出铮然之音,最后流连着来到那根格外出众的翎羽上,伸手微握,像隔空抓住了流光四溢的长剑。 那一下,四肢百骸中爆发出洪流,汹涌陌生的感觉顷刻间占据全身感官,溯侑蓦的拢了根根手指,无声抽着气,几乎连跪都跪不住。 她是真的认真在研究囚天之笼上的晦涩符号,那是天生的纹路,她就捏着那根翎羽细看,时常半晌半晌没有声音。 溯侑指节被摁得骤白,深深陷入被褥中,他觉得自己就像那根翎羽,被她掌控在方寸间,进退两难,连生死都在她一念之间。 薛妤想将囚天之笼上流动的符号记下,融合进苍天阵图中,如此一来,苍生阵既兼备了杀伐之力,又如囚笼般固若金汤,可攻可守,威力将成倍提升。 可这很难,天赐之物,靠人为复刻模拟下来,不仅需要对灵符和阵法都有深入研究,还得具备另一条件——天攰顺服的配合。 这才是最难的一点。 薛妤占了后者的优势。 足足半个时辰,她无声无息,溯侑连鼻尖都沁出一层汗珠,撑于两侧的手掌上经络叠起,身体僵成了一堵仙金仙铁铸成的墙,到最后,连眼神都深重茫然起来。 “行了。起来吧。”薛妤拍了下他的肩,他慢慢转身时,手指上动作却未停,流畅万分地顺着那根翎羽滑到最后,在尾尖处一收一拢,惊起满室铿锵之音。 力道不算轻,说没存心刻意欺负他,薛妤自己都不完全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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