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只是个普通人。” 一个普通人,活到了一千多岁,本身就是件令人难以想象的事。 “说说。”溯侑勾了把凳子放在薛妤身后,脊背微倾时,一双眼全然落在她身上,话却不紧不慢的:“你的遭遇。” 陈淮南终于挪了挪身体,如竹枝般干枯瘦长的手端过床头边已经放凉的水,动作斯文地抿了几口,干得冒烟的嗓子才有了继续说话的力气。 “一千多年前,在距离皇城不远的一个小城中,我父母生意做得很大,是城中出名的富户,后来因为各种天灾人祸,几乎到了快撑不下去的程度。” “我就是在家中最困难的时候出生的。” 陈淮南说得很慢,咬字却很清晰,一字一句的,很有一种说书人讲故事的意思:“自我出生之后,家中濒临绝境的生意突然起死回生,兄长也终于被仙门看中,父母扬眉吐气,几乎将我供起来养着。” “可我生来病弱,注定活不过十五。” 陈淮南陷入某种沉重的,难以挣脱的回忆中。 那个从出生起就给人带来惊喜的孩子,被陈家夫妇看得格外紧,冬怕冷着,夏怕热着,就连喝下去的药,每一味药材都是精挑细选过后才熬好盛到他跟前。 因为身体不好,他不能多见日光,不能出门玩耍,不能跟着兄长练那些令人心驰神往的招式。 他的天地只有是小小的一片,一座富丽堂皇的屋子,就是他的全部。 他是父母口中的小福星,家里因为有他,处处都是盎然向上的气氛。 这样的日子一年一年过去,眼看着陈淮南十五岁生辰将至,他的身体却肉眼可见的一天不如一天,那种生命流逝的速度,看得人胆战心惊。 陈剑西胆大,陈淮南儒雅,兄弟两性格南辕北辙,连长相都无一处相像,可感情却很好,甚至在大人们没注意的时候,陈剑西总会御剑飞行,带陈淮南去远处看看,看看热闹的集市,月下的灯火以及暴雨天晴后的山峦。 陈淮南偶尔也会看见父亲愁眉不展,在书房中走过一圈又一圈,也见过母亲眼眶红红,靠在父亲肩头垂泪,哽咽着说:“没了淮南,我们怎么办,剑西怎么办。” 父母珍视他,比关心兄长还关心他。 他见过陈剑西被父亲揍得上蹿下跳的样子,见过他被母亲揪着耳朵恨铁不成钢训斥的样子,可这些,在他身上,通通没有。他们对待他,总是小心翼翼的,连一句重话都不曾有过。 甚至于,陈淮南不止一次觉得父母看他的眼神中,总含着沉甸甸的亏欠,愧疚。 终于,陈淮南的身体撑不过十五岁那年的寒冬,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他昏了三天三夜,气息一点,一点弱下去。 他以为他会死,可他没有。 再次醒来时,陈淮南每月都要喝一碗药,那药颜色浓郁,红得像血,就连气味也透着血液混杂的腥和臭,别说喝,就连凑近闻一闻,都令人难以忍受。 他第一次捧着那碗,茫然地左顾右盼。 他看陈剑西,陈剑西狠狠握了下手中的剑,不敢看他,他又看向自己的母亲,她脸上尚且挂着泪,脸色是一片青灰的无地自容,唯有陈父还算冷静,端着那碗药轻声跟他解释:“淮南听话,这药是父母花大价钱从你哥哥的仙门中求来的,十分管用,每月只喝一次,喝了之后病就好了。” 这些年,因为他的病,父母一再神伤,陈淮南不欲让他们担心,咬着牙将那碗血乎乎的药喝了,喝了之后吐得稀里哗啦。 他那孱弱的身体,也果真维持在一个平稳的虚弱状态,不再接着恶化了。 可这世上哪有令人不死的药。 到了后来,每次喝完那种药,他都会陷入昏睡,昏睡的时间一日比一日长,到了后来,动辄数十年,他的身体还是避无可避的在漫长的时间中一点点流失生气。 此时,陈剑西终于闯出名堂,在修仙界声名鹊起,每次总带回许多延年益寿的丹药。也是依靠着那些,陈淮南在睡梦中断断续续过了许多年。 “十年前,陈剑西将我从沉睡中唤醒,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陈淮南抚了抚自己这张脸,又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从小到大,我能出门的机会不多,每一次,都是家中出现困难,或陈剑西失意之时。” 陈淮南自知时日无多,想,若自己真是个福星。 他愿意帮兄长最后一次。 “他带我来了雾到城。”陈淮南看着溯侑漫不经心的眼,道:“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世间那样大,花可以开那样好,树可以长那样高。” “他没时间管我,就将我安排在了靠海的一个村子里。”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陈淮南停下来,慢慢地缓了几口气,才接着道:“那段日子,是我这一生仅有的一段肆意时间。” 他捧着书在树下躺着,倦了就闭下眼休息一会,或者看一看天上的飞鸟,听一听耳边澎湃的潮声。寻常的人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令人欣喜而好奇的。 “我这一生,从头到尾都是个笑话。”陈淮南闭了下眼,像是想起了什么荒唐至极的画面,话语字字锥心,可因为他生性温和,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病弱之气,这话便失了几分气势。 陈淮南说话的时候,溯侑垂着眸,现出一种有棱有角的散漫之意,等他说完,才掀了掀眼睫,道:“你身世有问题。” “他们给你喝了妖血。” “在海边村子里,你遇到了大妖,她帮了你,你才活到现在。” “你发现身世真相后,陈剑西囚禁了你。” “十年来,那只大妖一直在找你。” 少年的声音好听,每说一句,陈淮南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听到最后,他全然安静下来。 薛妤静静地坐着,在溯侑话音落下后,忍不住抬眸扫了他一眼。 这是她审案审得最轻松的一次。 无需她一字一句问,他所表达的意思,恰恰是此情,此景下最恰到时宜的话。 她不由又想起了松珩。 当年威风凛凛的天帝,也曾跟着她东奔西跑,当年他尚未长成,心智不稳,在二星和三星任务里苍蝇似的晕头转向,束手无策。 她只能冷着脸一边完成任务,一边教,很多时候,他仍懵懵懂懂的跟不上节奏。 但一看更懵的朝年和梁燕等人,她想,人总有一个适应过程,谁也不是生来就会这些。 可溯侑,他确实很令人意外。 像是察觉不到她的视线,溯侑行至陈淮南跟前,瞳色几乎现出一种美好的甜蜜的深郁,他稍稍弯腰,喉结上下滑动几下,问:“你呢?你现在想不想去见她?” 陈淮南蓦的握了握拳,苍白的脸陡然涌现出两抹红晕,他艰难道:“我要去见她。” “我还欠了她东西,一直没还。” 见状,溯侑满意地直起身,朝薛妤看过去。 后者端坐,一双蒙着冰霜似的眼落在他格外有韵味的眼尾,半晌,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十分浅淡的笑。 似鼓励,又似赞赏。 像是被人拨动了弦。 溯侑心头蓦的一动。
第21章 从雾到城到雷霆海,他们仅用了半个时辰。 早早得了消息的朝年等人已经将苏允带到海边,原本蔫头耷脑,百般无聊的苏允看到这个架势,一下子精神起来,他凑到薛妤面前,挤眉弄眼问:“这是,已经都解决了吗?” “差不多。”薛妤颔首,看向一望无际的海面,道:“叫九凤出来,陈淮南要见云籁。” “好嘞。”苏允将手腕上套着的用一种柔软海草编制成的手链小心取下来,浸泡进海水中,很快,那些海草舒展身姿,绽放成花一样的形状,无数细微的灵力光点在半空中交织,在众人面前化为一面水镜。 不多时,水镜上现出九凤懒洋洋的半张面孔以及她凑到镜子前的十根亮晶晶的手指,声音里带着点没睡醒的哑意:“又怎么了小鬼,你这几天皮实得很呐。” “不过也正好,来看看姐姐新染的颜色……” 苏允重重地咳一声,打断了她的话,飞快道:“圣地的人把陈淮南带来了,他们要见你。” 水镜那头,十根凤仙花一样亮眼的指甲倏地收了回去,九凤噌的一下坐直了身体,声音里透出点点不自胜的喜意:“真带来了?这么快?” “人已经到海边了。”苏允迎着一个不期然打来的浪头大声道。 “就到。” 几乎是下一刻,此起彼伏的海面从中间分开一条小道。这一次,九凤身后站着的不是花枝招展的女妖,而是个十分温润的男子,桃色的衣裳,笑起来如春风般清徐,苏允见到他,眼睛顿时一亮。 见状,九凤冷冷地哼了一声,而后伸手拨开讨人嫌的小鬼,与薛妤对视。半晌,视线挪到骨瘦如柴的陈淮南身上,挑高了眉问:“他就是陈淮南?” 薛妤颔首,言简意赅:“去见云籁。” 九凤懒洋洋地收回视线,手上挂着的银铃叮当叮当地响,“还算你效率不错。跟着我走吧。” 海底和陆地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成群的鱼虾在眼前飘过,瑰丽的珊瑚招摇成花的姿态,舒逸的随着水流的方向飘动。偶然有成了精的妖怪朝这边远远看一眼,感受到九凤和薛妤身上的气息,嗖的一下炸了毛,掉头就跑。 那座载着他们的小桥一路往下延伸,像一条水光粼粼的彩带,在海底七弯八绕,无限延展。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水桥终于停止动作,静静的停在一座破落的小殿前。 小殿外被打扫得很仔细,一尘不染,小殿上的飞檐翘角上能看出昔日金灿灿的颜色,而今成了斑驳的古旧,庭前荒芜一片,就连海草也不愿驻足,小殿门前只歪歪斜斜挂了一个牌匾,上面写了小巧而娟秀的云籁二字。 九凤推门进去,他们的脚步声被拉出长而悠的回音。 此前一直无声无息的陈淮南突然驻足,伸手抚了抚高高凸起的颧骨,又细细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裳,最后将头发顺得一丝不苟,方挺着背,迈向殿门。 九凤见此嗤的笑了一声,声线冷而凉薄,带着某种显而易见的讥讽,陈淮南身体一僵,紧皱的眉心又很快舒展开,像是要在这一刻将自己最自然,最像从前的一幕展现出来。 小殿不大,他们很快绕入内室,几朵干巴巴的花插在瓶子里,一把小小的琴竖在角落,除此之外,就只剩寂静和空旷。 直到一面珠帘挡住视线,薛妤脚步才略微顿了一下。 她感受到了一股森森的死气,死气中又带着纯正平和的意味,两者矛盾的交织在一起,又诡异的相互融合着。 九凤扯了扯嘴角,一把掀开珠帘,哗啦一声响动后,露出一张寒冰玉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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