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无意识的蜷缩着一个人,同样脸色苍白,却拥有花一样的面孔,闭着眼瑟缩时,眉眼间显出一种无意识的楚楚动人。她长长的头发顺着床沿垂下来,像一滩柔软的融化的水。 “云籁,醒醒。”九凤环着胸倚在一边,声音比之前低了两度:“你要找的人,给你带来了。” 薛妤和溯侑侧了侧身,给后面的陈淮南让了一条路。 半晌,床上躺着的人睫毛猛的颤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 那一刻,陈淮南的呼吸都凝滞下来。 “怎么样。”九凤身上慢慢盘桓起一股腾腾杀意,她看着云籁,道:“你现在生机无几,我可以替你杀了他。这种忘恩负义,言而无信的人族,我见一个手痒一个。” 薛妤凝起眉,冷然提醒:“九凤,陈淮南是否有罪,如何处罚,是邺都和朝廷的事,你别插手。” 九凤猛的转身,盯着薛妤看了看,恶意十足地晃了晃手腕上的银铃,道:“也对,我怎么忘了,出自圣地的人个个都自诩正义,人族犯了罪是情有可原,妖族就是罪无可恕。” “胡说八道。”薛妤一字一顿道:“规则如此。你若想管,就别只管这一桩,从今而后,邺都的活全部交还妖都,届时,随你如何处置。” “但今日这案子在我手上,便只能按照邺都规矩来。” 九凤被她这番强硬话语挑起火气,才想撸起袖子找她再打几回合,就见床上的女子撑起手肘,慢慢坐直了身体。 她看着陈淮南那张脸,看得格外仔细,像是在确认什么,许久,才开口,声音里没什么情绪起伏:“陈淮南。” 陈淮南连支撑身体的力气都没有,腿脚瘫软地半跪在她床前,闻言哽咽地嗯了一声,神色悲恸:“是,是我。” “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握着她冰凉的指尖,一点点贴近胸膛,道:“欠你的东西,我来还了。” “晚了。”云籁的视线顺着他手掌往下,看到薄薄的一层皮包着骨和血肉,许久,才缓慢地动了下眼珠,道:“一月之约,你晚了十年。” 她平静地摊开手掌,给他瞧上面布满黑线的纹理,说:“我控制不住杀了人。” “我要死了。” 说罢,她如青葱般纤细的食指在陈淮南胸膛前勾线般勾了勾,后者眼神顿时如傀儡般迟钝下来,大片大片的记忆不受控制呈现在诸位眼前。 十年前,陈淮南是典型的富家小公子长相,因为常年被关在家中不见天日,他那一双眼看什么都带着股烂漫的好奇,常捧着书往林边一坐,任由花叶落满身,路过的小动物不怕他,熟了甚至会主动蹭到他手边讨点吃的。 他温柔而慎重地对待世间一切事物。 云籁是来找桃知办事时偶然遇见他的,四月春光烂漫,陈淮南躺在桃树下,笑着与一只松鼠手碰手地对了一下。那一刻,云籁觉得他比身为桃花妖的桃知更像桃花妖。 她身为大妖,不喜和人类接触,见过这一幕,也只停顿片刻,而后脚步不停地往海底回了。 可这世间许多事,好像都有命定的缘分,一旦开头,后面便会陆陆续续的产生交集。 那段时间,云籁见了他许多次。 忍不住现身时,她曲着腿,飘飘然从桃花树上一跃而下,像一只灵巧轻盈的蝶,她仔仔细细打量他,对上那双温润如玉的眼,不喜地皱了下眉,声音凉飕飕的:“你的身上,背负了三百八十一条妖的性命。” 少年怔然,而后璀然一笑,冲她行了个礼,声音比春风还温柔:“姑娘说笑了。” 他长这么大,见过的人都很少,更何况妖呢。 云籁原想嘲讽他,可他那双眼睛实在干净,干净到以她上千年看人的阅历,都挑不出任何一丝端倪,仿佛他原本就是那样干净而纯粹的一个人。 几日的相处下来,云籁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感知出了问题。 陈淮南身体不好,常常躺一躺就苍白了脸,可偏偏对这世界充满了诸多好奇。他会捕捉花朵一瞬间绽放的姿态,会聆听竹林簌簌的风声,会温柔抚摸鱼的脊背。 甚至,他会在得知云籁妖族身份的时候屏住呼吸,而后好奇又礼貌地问她妖族是怎样的习性,和人类有何不同,最后笑着道,妖必然也是一种美好而温柔的生物,就和云籁一样。 那个时候的小公子,实在是迷人极了。 迷人到一向清醒的大妖也开始目眩头晕,摇摇晃晃沉醉其中。 在此期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直到有一天,他早早在海边的滩石上等她,手里提着一盒精致的糕点,见了她,抱歉地笑了一下,唇色乌白,声音虚弱:“云籁,我得回一趟家。” “父母病重,我得赶回去见他们最后一面。” 云籁说不清那一瞬自己是什么感受,她站在浅浅的浪花里,垂着头,半天才冷冷地憋出一句:“你这一去,就回不来了。” 或许会死在半路,或许会连父母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你身上全是死气,时日无多了。”她认真地看着他,逐字逐句地道。 “我知道。”小公子像是早看透了生死,跟她耐心解释道:“云籁,我们人族讲究这个,生育之恩大过天,我和兄长得在父母最后时刻侍奉在窗前。” 云籁像是无话可说地点了下头,而后见他将盒里的糕点拿出来,递到她面前,道:“这是我先前答应过你的,人间酒楼里卖得最好的杏花糕,不过我手笨,怎么学也做不像。你若是不嫌弃,可以尝一尝。” 说完,他有些赫然地垂眼,看起来羞愧又自责。 云籁与那三两块歪歪扭扭的杏花糕大眼瞪小眼,心想,杏花糕若是真长这样,那酒楼估计一天都撑不下去就得关门。可想过之后,一股酸酸涩涩,压也压不下去的情绪便控制不住地喷薄而出。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族。 那样的温柔,细致,体贴。 于是一眼便心动,相处即沉沦。 “若是你回去,还想回来吗?”她问。 昭昭日光中,他点头,应得温柔:“我与兄长,以后都会长住在雾到城,我喜欢这里,自然会回这里。” 云籁交给了他一颗湛湛发光的珠子,认真道:“我将妖珠借给你,一月之后,你回到此地,将它交还给我。” “失去它,于你而言,有什么危害。”陈淮南珍而重之地握着那颗珠子,问。 “一月之内,我尚能应付,若久不收回,将不能在白日现身,再久,便是心性失控,生机流失。” 那颗妖珠,在陈淮南手中,顿时比山岳还重。 离开村落的时候,他以为,这次一别,归期已定。 他以为,父母逝去,兄长那样疼惜自己,在最后的时光里,必然如他所愿,让他在那个海边的村落里静静逝去。 吃了那颗妖丹,陈淮南的气色果然一日比一日好起来,一路长途跋涉也没有大碍。 等陈淮南回了家,送别了父母,去他们房间收拾整理遗物时,去无意间发现了一些东西。 一本手册,几页纸,足以将他打入无底深渊。 上面完完整整记载了他的身世。 陈淮南尚在陈母腹中时,一位曾受家中祖辈恩情的方士追随怨灵的踪迹来到城中,借住在当时已经落魄倾颓的陈家,见到整日长吁短叹,愁眉不展的陈父陈母,念及和陈家祖辈的旧情,有一日忍不住告知:“其实解决之法就在眼前,就怕你等心软,下不定决心。” 这样的话对当时的陈父陈母来说,无疑是久旱中的甘霖。陈父一再追问,方士经不住死缠烂打,指了指陈母已经显怀的小腹,透露了具体信息:“此子乃怨灵转世而成,因前世遭遇不公,今生运势颇好,若是能施展借运之法,陈家困境可迎刃而解。” “只是如此,此子注定活不过十五。” “如何抉择,你等好生思考。” 陈父陈母经过了几日的艰难挣扎,最后请了方士做法。 果然,自陈淮南出生起,陈家蒸蒸日上,所有与他亲近的人都沾得了他的好运气。 可事实证明,人心是最不容易得到满足的东西,陈淮南活到十五,一日比一日清瘦,眼看生死存亡关头,陈父又寻来了不知从哪得到的邪方。 他们让已经学有所成的长子以各种方法击杀,收购各地妖物,生剖妖丹,和以妖血服下,如此能稍微填补下陈淮南已经漏气的身体。 他本身是怨灵转世,又承受了借运之术,早算不上是个人,于是这种方法虽然阴损,但果然起了作用。 这么一留,就强留了陈淮南一千余年。 只是最后仍抵不过命运之力,谁知他又另有际遇,得了身份很不寻常的云籁的妖丹。 陈淮南看着眼前白纸黑字的铁证,一时间如遭雷击,他难以置信,跑去问兄长陈剑西。 陈剑西正春风得意,因为弟弟好运气而登上城主之位,见东窗事发,一张脸沉沉的阴着,可看着弟弟因为愤怒而泛起潮红的脸,一声没吭。 他已经很久没在陈淮南的脸上看到那种健康的红润了。 他知道,陈淮南不会有事了。 之后的道路,他将步步高升,光明一片。 陈剑西将陈淮南囚禁起来,不准他离开屋子半步,可到底千年的兄弟情分,他不曾在任何地方上亏待陈淮南,要什么给什么,只是不准他出去。 而陈淮南,他一心要回九凤海的村落,一想起云籁失了妖丹的后果,就日日夜夜合不上眼,后来话也不说半句,只一心求死。那段岁月,他是靠着悟能寄来的忘忧散,在睡梦和清醒中沉沉浮浮,一点一点咬牙捱过来的。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一月前,雾到城佛宝丢失,身为城主的陈剑西正忙得脚不沾地,又听闻陈淮南险些自寻短见成功,心有余悸之下,终于铤而走险,将人接到了自己身边。 当夜九凤夜袭,破绽才由此而出。 随着记忆被读取,陈淮南的眼角突然淌出一行泪,他张了张嘴,捧着云籁指尖的手指颤抖得不成样子,“对不起,对不起。” 他断断续续,除了对不起之外仿佛无话可说,无话可以辩解。 一直住在他体内的妖丹感受到云籁的气息,不受控制的破体而出,投入主人的怀抱。可就算这样,云籁苍白的脸色也没有丝毫好转,体内依旧死气沉沉,宛若被剥夺生机的枯草。 陈淮南的气息肉眼可见的虚弱下来,他这具身体早已经被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毁得七七八八,之前全靠云籁的妖丹苦撑着,妖丹一失,顿时出气多,进气少。 昔日如春风般的小公子早已变了副模样,脸颊只剩下骨架撑着,配上死白的脸色,甚至显得阴沉吓人,唯有一双眼仍是圆的,他竭力转身,求助似的看向薛妤,断续地道:“一切都是,都是我的错。因、因果循环,善恶有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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