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纵情声色,倚风弄月的场所,夜晚往往比白天热闹许多。薛妤倚在二楼的漆红靠栏边,眼睛往下稍垂,露出半张精致小巧的脸,一眼扫过去,给人种孤高临下的疏离感,可她偏偏看得极认真,半晌半晌眼也不眨。 梁燕引着邺都的人来时,恰好见到这一幕,她愣了一下,想,这位邺都公主于公事上雷厉风行,有时候却像个事事好奇,不动声色观察尘世的稚童。 “见过女郎。”梁燕身后十几人齐整地朝薛妤拱手。他们穿着深色衣袍,都戴着跟锦衣使相似的面具,面具边缘压着一圈浅色的图案,看起来颇为神秘。 乌压压的阵仗,一瞧便知是某个古世家的人出门。 薛妤收回视线,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片刻后开口道:“圣地戒严,我们是被邀之客,凡事当以礼让为先,不可寻衅滋事。” 她吐字如玉,声音落得不重,年龄又不大,按理说没什么气势,可偏偏能震慑住人。 薛妤其实不常说这样类似告诫的话,她身边大多都是被驯服的妖族,受生死链束缚,有规矩得很。而眼前这些要随她一起入羲和的人是从她父亲身边临时调来的,不知道她身边的规矩。 在这世间,各族生灵被分为三六九等,勋贵世家,皇族大姓,修仙门派各占一份,妖鬼之流排最末,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十分特殊的存在,圣地赫然在其列。 圣地有六,各司其职,游走世间,铲除邪祟,世代如此,故而在世人心中拥有极高的威望和地位。 出生圣地的原住民被称为古仙,修炼一途得天独厚,不论走到哪都是被人追捧的存在,时间长了,自然有股不同于常人的傲气。这么多年下来,因此闹出了几桩大风波,各圣地汲取教训,对族人三令五申,严加管教,出门在外的提醒几乎已成习惯。 领头的那个率先抱拳,沉声应下薛妤的话:“一切听女郎吩咐。” 薛妤颔首,梁燕见状,上前轻声细语补充了几句,而后领着他们退至小院外间的厢房里。 天色渐渐沉下来,先前那两位生得珠圆玉润的小童引着一女子穿过回廊,径直朝薛妤走来。女子约莫三四十岁,身段丰腴,穿着件长至脚踝的榴红月华裙,裙摆下缀着一圈圆润光洁的珍珠,随着她走路的动作左右曳动,环佩作响。 “见过女郎。”女子举着扇朝薛妤福身,笑道:“未想女郎今日到,榴娘待客不周,前来向女郎赔罪。” 薛妤听到“榴娘”这两个字时稍稍抬了下眼,对这位将西楼经营得风生水起的幕后老板并不陌生,但见却还是头一次见。 “西楼待客一向周到。”薛妤嘴角微动,道:“娘子客气了。” 榴娘摇着扇笑起来,一双勾人的凤眼不动声色打量眼前站着的少女,能将西楼经营至今,她自然不是一般的人物,别的且不说,察言观色和看人这块已经成了潜意识的习惯。 这位邺都嫡系长女穿得并不华贵,上身一件简单交领兔毛小袄,下边搭同色袄裙,看不出似她这样年龄少女的鲜嫩活泼,却偏偏生了张极精致小巧的脸。此刻抬眼看她时,那双好看的眼里映着这楼里上下无数盏亮澄澄的灯,流光闪烁,莫名显露出一种与她气质不符的烟火温暖气。 在这楼里待久了,看久了,榴娘眼前最不缺的便是这如花一般的少女,饶是如此,此刻见到这脸,这身段,仍不由生出一股赞叹之意。而最叫人眼前一亮的,则是她身上透露出的一股韧意,青草般往上拔高。 这是圣地培养出的传人,担的是除污祛秽,拨乱反正的担子,与这楼里娇娇弱弱的姑娘自然不一样。 榴娘含笑收回目光,手中金线灿灿的团扇轻轻朝薛妤前方斜了下,道:“楼里姑娘已备好酒菜。女郎请往这边来。” 毕竟在人家的地盘,饶是薛妤无心接下来的推杯换盏,也还是颔首,客气道:“有劳娘子。” 两人才要移步,却见前头那两个长得珠圆玉润的小童面有急色地跑过来,两条小腿迈得生风。榴娘见了也不呵斥,等豆丁似的人到跟前站稳,才笑道:“冒冒失失的,这才几日,先生教的规矩就全忘了?” 话虽如此说,却没有什么疾言厉色责怪的意思。说完,榴娘自然而然地弯了下身,一副洗耳聆听的模样。 小童中左边那个看着年龄稍大些,行事也更有章程一点,他见状朝前半步,凑到榴娘耳边,低低说了一长串。 以修行之人的耳力,即使不刻意去关注,薛妤也还是听到了话的后半段:“……赤水的大人们到了,圣子圣女都来了。” 薛妤抬头,缓缓握了握手掌。 榴娘也有些讶异,她直起身,面色不变,一边引着薛妤朝左边的小道走,一边知道方才的话瞒不住她,索性直言:“赤水的客人到了。” “赤水离山海城远,往常都是掐着圣地开启的点到,在我们这楼里待不了多久。”榴娘顿了下,想起自己身边这位俨然也是个掐着点到的,不由失笑:“早两日来也好。后日山海城有个祈风节,城中居民极为重视,西楼的姑娘们也排了节目,届时我让楼里的小童引女郎前往,当看个热闹。” 薛妤的心思从来不在玩乐上,她在踏入拐角前停下脚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两条细长的眉拧起来,道:“烦劳娘子遣人将赤水圣子请来,我有事同他商议。” 六圣地之间有千丝万缕的牵扯,因此常有联系,榴娘并不多问,只从善如流应下。 薛妤拿准的就是这一点。她原本想私下联系路承沢,可很显然,在这座临近羲和的楼里,他们的行踪瞒不过暗地里的无数双眼睛。 既然如此,倒不如光明正大相见。 这样坦荡磊落的姿态,有心者反而不会多想。 片刻后,薛妤坐在隔音石另僻出来的厢房里,隔着一桌美酒佳肴,目光落在路承沢那张千年来不曾怎么变化,似乎时时春风得意的脸上。 “马不停蹄赶路,人才刚到,就听说邺都公主要见我。”路承沢将手边的茶盏转了半圈,噙着笑吊儿郎当地问:“这是怎么了?” 若是千年之前,路承沢这样和她说话,十分合乎情理。 薛妤是清冷的性情,跟什么人都不热络,平日除了邺都,就是跟着天机书发布的任务往外跑。她独来独往惯了,即使跟同为圣地传承者的路承沢也没什么话说,属于那种见了面也不过彼此点点头的交情。 这样的情况下,她突然相邀,路承沢确实该有这个反应。 可薛妤不信有那么巧,当日那个银色风旋明明将在场三人全部覆盖了进去,凭什么就她一人遇到这种事。 再退一步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更好。 松珩这次必死无疑。 在此之前,薛妤得确认眼前这个路承沢,是没经历过那千年,没跟松珩处成生死至交的路承沢。 时间仿佛化成了粘稠的水,一颗一颗顺着手指头淌下去。薛妤没放过路承沢脸上任何一丝细微表情,可他们这样的人,表情管控已经是溶于肌肤的一种本能,什么时候该是怎样的神情,少有人比他们更懂。 “不是大事。”薛妤脸上全然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淡模样,“上月赤水抓获的十只红线妖,何时移交邺都?” 这实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以至于路承沢听过之后还愣了一下,压根不记得有这么一件事。 六地各司其职,守卫世间,其中赤水负责制定刑律,传召审问,邺都则负责收押妖鬼邪祟,所以两地间常有政务上的往来交接。 看薛妤冷着张脸,一副严肃得不能再严肃的样子,路承沢也跟着打起了些精神,沉吟片刻后道:“我回去催催。只是你也知道,该走的流程都得走一遍,急也没办法。” 说完,厢房中又恢复了安静。微妙的气氛中,谁也没有动筷。 路承沢一向是个话多爱操心的,可遇上薛妤这样不近人情的冷美人,哪怕有心找话题,一时之间也不知从何聊起,只好拿起手边的琉璃酒盏,只是那酒才送到唇边,就听坐在对面的薛妤开了口。 “此次审判台开启,圣子有什么想法?” 这话几乎是不留余地的直白。只要路承沢是那个路承沢,一听便能听出来。 路承沢这口到了嘴边的酒,顿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这样的事,现在能说出个什么章程来。”路承沢竭力显得平静地放下酒盏,他勾着眼露出点笑意,道:“审判台都还没开呢。” “赤水一向主张严法惩治,不止一次提出废除审判台,将那些恶徒除之后快。圣子承圣地意志,也会有想从上面带人下来的时候?”薛妤一只手掌落在膝头,颜色雪一样白,连带着说话声音也透出清凉之意。 路承沢知道瞒不过她,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从他进来到现在,他们说的话,掰着手指头都能数清楚。 她却已经用三言两语将他逼到了死胡同里。
第4章 厢房内寂静无声,取暖的炭盆里火烧得旺,光芒呼吸般明明灭灭。 薛妤从摆满菜肴的案桌前缓缓站起身,至高而下地觑着路承沢。她的眼睛很好看,眼神静静落在一个人身上时,却给人一种后脊骨微僵的压迫之意。 四目相对,他仿佛听见她在说:装,你接着装。 路承沢深深吐出一口气,终于苦笑着举手投降:“早就猜到瞒不住你。” 确实瞒不住,即使今日薛妤不找他,四日后审判台开启,只要他开口保下松珩,就避无可避会被她察觉出来。 这根本就是个无解的死结。 薛妤早就猜到会是这么个局面,在得到证实的一瞬,还是从心底生出一种果真如此的荒诞感。 “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在她开口前,路承沢摊了摊手掌,说话时嘴里有些发苦:“我不过劝了一架,也没动手,结果眼睛一睁一闭,醒来就得知自己在去羲和的路上。” “你别不信。”他看了薛妤一眼,接着道:“我赤水的事也不少,困在这里对我而言全无好处。” 路承沢和松珩是生死至交,他的话说得再情真意切,薛妤都不会全信。“那日我进云霄殿前,松珩做了什么?”她看着路承沢,一句接一句问:“你一直同他在一起?” 这是怀疑松珩暗地里搞小动作的意思。 她问的这些,路承沢在才醒来搞不清状况那会,就已经在脑子里回想了不下百十遍。 诚然,谁也不是傻子,事出必有因这句话谁都知道。他们不可能平白无故回到千年前。 “我一直跟他在一起。”路承沢长指一下一下敲在桌沿边,眯着双桃花眼回忆,“邺都事发,他知道瞒不过你,那天什么事都推了,哪都没去,专程在云霄殿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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