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死者全身都要被侵蚀,薛妤半蹲下身,手掌毫不迟疑地落到他的腹部。 十几双眼在此时皆震缩了下。 几乎是她手指与衣物接触的瞬间,厚重的冰霜覆盖死者全身,上面灵光时明时灭,像是在跟那些舞动的黑色纹路做某种拉锯般的争斗。 半晌,一切恢复平静,死者身上冰霜不减,黑色纹路嵌入肌肤深处,像打了败仗一样暂时安静盘踞起来。 薛妤才有空细细端详死者的脸,又探了探他体内经络情况,转身问那些跟来的执法堂弟子:“死者来历姓名,摸清了没?” 执法堂为首的那个弟子摇了摇头,苦笑着回:“我们收到消息往这赶的时候,没想到性质如此恶劣,之后尸体一直动不了,我们只能在此守着,还没时间去查死者的身份。” “确实动不了。”薛妤长指往空气中勾了勾,道:“定魂绳缠着呢。” 执法堂那些弟子不明白定魂绳是什么,可长在圣地的朝年知道。他蓦的抽了一口气,当下也顾不上那股令人窒息的味道,跟着半蹲下身,喃喃道:“定魂绳都用上了,这得是多大的仇啊。” “女郎,现在怎么办。”朝年看着这具棘手的尸体,又扫了扫周围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道:“就这么放在街头,怕是也不妥。” 薛妤朝他们很轻地摆了下手,声线清冷:“全部,退后。” 于是死者周围哗啦啦留出一圈空来。 “溯侑。”薛妤抬眼,点了点身侧的位置:“你过来。” 溯侑长睫下的眼闪了闪,像两颗点点颤动起来的星,随后依言照做。两人肩并肩半蹲着身,浅色的衣角拂到地上,又沾上斑斑点点的血迹,偶尔重叠着交缠在一起,像同款定制的花纹。 “死者年龄三四十左右,衣料是粗布,家庭条件不好,身材壮实有力,常年做苦力活。”薛妤细细观察,时不时抬一下死者的手臂,“身上没有灵力波动,是普通凡人。” “定魂绳是阴损之物,被定上的人魂魄会永生永世留在同一个地方,无法转世,无法投胎,永无解脱之日。”薛妤指了指半空中的某种地方,道:“去摸一下。” 溯侑听话地伸出手,顺着她示意的方向触过去,很快,指腹摸到一个粗粗的绳结。 “不会术法的普通人看不到,会术法但不知道定魂绳的也注意不到。”薛妤望着他,好看的杏眼清清冷冷,像是怕他听不懂,于是说得格外仔细认真:“被定魂绳锁住的人肉体重若山岳,无法挪动,而被捆上的人会在半个时辰之内化为脓水。” “方才这具肉体若是全化为了水,那他就永生永世要被捆在这了。” 薛妤不爱开口说话,很多时候都沉默着,像朝年和轻罗等人,在她身边跟着,能学到多少东西却靠自己悟。就算她一股脑将所有的事全部摊开掰碎了讲,他们在短时间内也消化不了,薛妤索性不费这个口舌。 能让她这么正儿八经教的。 除了朝华,就只有溯侑。 前世的松珩也只偶尔得到几句点拨,薛妤操心更多的还是他修炼上的事。 “朝年说,人死之前你曾有感应。” “说说看。”薛妤道:“方才都发生了什么?人是怎么死的?” 从溯侑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弧度,上面覆着层霜雪的晶莹,在阳光下一照,很快成了颤巍巍的水珠,坠落到地面上。 就跟她这个人一样,表面看着是冷的,冰的,不留情面的,接触之后才能隐约察觉出那捧化开的水一样包容的心性。 溯侑侧首,视线落在云迹酒楼的牌匾上,像是在竭力回忆每一处细微的异动,“没什么异常,来人修为不低,我之所以能察觉,是因为我——” 他声音轻下去:“我天生对杀意敏感。” 一个妖不妖,鬼不鬼的怪物,天生不容于世,想要活下来,总该有点不同于常人的本事。 薛妤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开口道:“定魂绳只有一种解法,今日我教你。” 她站起身,留仙裙勾勒出细细的腰线,一双美眸往身后人群上扫了扫,像是审视什么一样,声音陡然冷下来:“朝年,将人群清开。” 朝年磨磨蹭蹭地欲言又止,路过溯侑时挤眉弄眼地低声道:“定魂绳的解法就是跟设下绳索的人博弈,那妖什么底细我们都不清楚——女郎身上有伤,还一直没用药呢。” 溯侑微微动了动唇:“叫九凤和佛女。” 朝年飞快地眨眼。 等他慢吞吞擦身而过,溯侑行至薛妤身侧,温声道:“女郎,我们人才到宿州,就出这样的事,很难说幕后之人没有给我们下马威的挑衅意思。设下定魂绳可能是想提前探知我们的实力。” “那就让他好好探一探。” 薛妤冷然垂眸,左手绕到右手一侧,轻而缓地一揭,像是一瞬间打开了某种开关,密密麻麻的封印层层剥落,空气中温度几乎是在下一刻猛的降下来。 现下是开春的季节,万物复苏,阳光洒落下来,便是暖融融,软绵绵的酥散到人骨子里。而此刻,太阳依旧高垂着,碎金般的光芒也依旧打在屋檐墙角,泛出琉璃样的七彩颜色,可站在光影中的众人,却不约而同起了一身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冷出来的。 轻盈汹涌的灵力从薛妤的掌心中涌出,化作一根雪色箭矢。那箭箭身修长,晶莹剔透,箭尾因为蓄满了某种难以承受的力量而嗡嗡颤动起来,又在猝不及防的某一刻重重落下去。 这一击,天地都为之变色。 箭矢落在半空,与某种未知的力量对峙,雪色像是沾染上了某种不详的力量,从底部开始缠上和死者身上如出一辙的黑色纹路。 薛妤面色不变,长袖被巷口长风一吹,像两片飘飘荡荡的云,浩荡的灵力在空中化成了某种古老的阵法,牢牢囚住了那根锁魂绳。 没过多久,空气中传开“啪嗒”一声脆响。 众人抬眼一望,一根恍若青铜浇筑,却带着某种粗麻绳结的怪异绳索掉落在地上。 整个过程,时间用得比所有人想象中都短。 那些僵持不下的对峙、一呼而应的帮忙戏码全部没机会出现,那双洁白似玉的手干脆利落的斩断了一切。 人群外,得了朝年传音,兴冲冲赶来看热闹的九凤脸色顿时难看得不行。 她愤愤地转身,看向桃知:“朝年那小崽子怎么说的?是叫我来帮忙的吧?是吧?” “你都看到了吧?”她扫了下薛妤的方向,白眼快翻上天,“就这种实力!这种实力,我帮个屁啊,我再来晚点,绳那边的妖估计都被她冻成冰渣渣了。” “不是。”九凤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越说越纳闷,越说越怀疑自我:“就几年没出来,圣地的传人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是单薛妤这么强还是都这么强啊?” 说完,她安静下来,片刻后,花一样明艳招摇的脸现出恹恹之色,“照这样看,等找到那个方士,我大概又要回妖都闭关了。” 围在外圈的人雾里看花似的看不明白,身为妖都顶级血脉的九凤却一眼扫出那种攻击中蕴含的强大力量,并且为之色变。 古老的灵阵中,薛妤站立在原地,长风浩荡,她额心中的冰雪纹路尚未消失,垂眸落眼时,宛若神祇降落人间。 而后,神祇蹲下身,捡起那段绳索,五根青葱一样的长指落上死者凸出的眼,替他覆上眼睫。 不带同情,不带怜悯,这样细微的动作,仅仅源于她流淌在骨子里的素养和对人的尊重。 对一个普通的,死状狰狞难看的凡人的尊重。 那一瞬间,溯侑近乎仓皇地错开视线,不敢看第二眼。
第28章 定魂绳一解,那具半人半骨的尸体终于能被人抬动了,执法堂那些弟子看着越聚越多的人和哭丧着脸的店小二和掌柜,也顾不得那股逼人的恶臭,一窝蜂涌上去捏着法诀将人抬回了执法堂。 薛妤和朝年等人才要跟着过去,就见云迹酒楼快要被那股臭熏得晕过去的掌柜猛的吸了两口气,冲上前抓住了溯侑的衣袖。 他苦着脸,也不敢冒犯才“大发神威”的薛妤,只连声道:“小仙君们,可否赐下一两张镇灾镇邪的符纸,不然今天发生这样的事,我们这酒楼,怕是再没人敢来了。” 见溯侑垂眼望过来,那掌柜的一下精神起来,连声道:“仙君们放心,我们酒楼不白捡这桩好处,符纸值多少,我们出双倍价。” 说罢,他一叠声吩咐小二去里间拿钱。 溯侑不着声色地将衣袖从掌柜手中抽开,看向朝年。 朝年遇见这种情况多,他笑嘻嘻地上前,驾轻就熟地从袖中掏出几张符纸,道:“钱我们不收,符纸挂在酒楼牌匾上就行,这里的东西我们都清理干净了,别怕。” 掌柜几乎感激地要落下泪来。 “说起来。”掌柜指了指那具尸体才躺着的位置,鬼鬼祟祟地压低了声音:“这人我们认识。” 薛妤和溯侑同时看过去,朝年一听,在原本给出去的三张符后又紧接着抠出两张来递给掌柜,问出了大家关心的事:“这人是什么身份?” “嘿。”掌柜的多收了几张符纸,心安了些,当即也没藏着掖着,舔了下干裂的唇,道:“这人叫柳泉,家中三兄弟,他排第二,大家都叫他柳二,今年四十一二,在城南谢家当马车夫。” “老大的年纪了也没娶妻生子,一年到头攒下点钱,不是用在我们这喝酒,就是花在后边花、柳巷里了。” 朝年又问:“这无妻无妾的。他身边可有什么要命的仇家?” 掌柜的摇头,撇了下嘴,说:“您要问起这个,那我知道的还真不多。您们也知道,我们这酒楼,做的是富贵人生意,平时关心的也都是城南那边的人家,一个车夫,若不是我们小二……”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随后声音高起来,朝着店小二招手:“对,我们小二跟柳二熟,他们是一个村的。” 薛妤的目光又移到匆匆赶来的店小二身上。 小二年龄不大,约莫十八九岁的样子,肩上搭着一条汗巾,四月的天里,因为适才的慌乱,额心布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此刻见了这样大的阵仗,下意思地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把脸,才道:“是——我跟柳二同村,按照村里的辈分,我还该叫他一声叔哩。” 朝年又将方才的问话重复了一遍。 “柳二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油嘴滑舌不着调,我娘常常告诫我,不要跟这样的人学得歪七歪八没个正形的,所以我跟他也没太多交集。不过他虽然不招人喜欢,但要命的仇家我也没听说过,他平时在谢家当差,讨好不上里头的真主子,也接触不上外面的贵人,无妻无子,身边只有几个常约着去霜月楼的狐朋狗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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