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年,上千年的时间从指间淌过,他越发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他会一时兴起追杀乱造杀孽的妖物,又会在转眼间想起哪家人家曾帮过他和小狐狸,下一刻就将借运术这样阴损的法子交到他们手中。 曾经令圣地都忍不住起接纳之意的天骄少年,变成了人们口中颇为忌惮的“妖僧”。 不知浑浑噩噩不知多少年,谁知竟真叫汇觉找到了个用妖珠投生的方法,不,或者说,是有人主动找上了门。 可那都不重要。 他将大半数修为注入妖珠,令其投生在人间一户普通人家,她的父母为她取了个新名字,叫洛彩。 彩色的彩。 她这一生果真过得顺遂,闺中娇养,有一个从小玩到大的少年陪着,及笄后他们顺理成章成亲。前世孤独至死的小狐狸终于等来了一场有回应的感情,她依旧爱笑,笑起来明艳动人。 她的夫君对她极好,说是精心呵护也不为过。 这个方法有两点忌讳,一是施法人永远不能出现在她面前,二是她二十五岁时会有一场劫难,劫难过去,之后便是彻底,崭新的人生。 于是那二十多年,汇觉暗地里守在她身边,看着她穿着大红嫁衣嫁人为妻,跟人琴瑟和鸣,情意浓浓。 他夜夜不能寐,眼前全是她灵动精致的眉眼,淌着泪说喜欢他,一眨眼,又是她和别的男子相携而来的画面,几次被刺激得发疯,酗酒,而后又回隔壁默默守着她。 他想,那时小狐狸流着泪说不喜欢他的时候,心里是不是也像他今时今日一样酸涩,委屈,难过得要命。 后来,他终于知道她这一世“命中大劫”是什么。 鬼婴出世,需以命换命。 一千多年,他终于得以解脱。 金光流淌到最后一滴,汇觉颤着唇亲了亲洛彩的指尖,一直从容不迫的人喉咙里也终于有了哽咽的破碎之音,他道:“我也喜欢你。” 很喜欢,很喜欢。 那是一句迟到千年的回应。 可素色再也听不到了。 他们最后的结局,不过是她生,他死,两人死生不复相见。 “睡一觉起来,以后什么都是好的了。”汇觉笑着松开她的手,任由金光将她严严实实裹住,也任由自己像砂砾般消散在半空中。 片刻后,洛彩睁开眼。 她对上薛妤等人复杂的视线,又看了看身处的环境,最后掀开身上的被子坐起身来,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这是怎么了?” “夫人这两日可有见过什么和尚吗?”薛妤垂着眼,神情看不出什么变化,试探般地问了个早前问过的问题。 洛彩仔细回想了半天,摇了摇头,道:“不曾见过。”
第35章 云迹酒楼视野极好,南通北透,站在屋顶,能同时将东西两街和城南巷口的动静收入眼底。 溯侑在这里等了一晚。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溯侑和薛妤是同类人,他们心思同样缜密,因此很多事总会想到一起去。 比如来云迹酒楼盯梢。 在来之前,他得了朝年传信,说尘世灯已经被女郎取下,妖僧也已经入局。 情况发展到这一步,几乎已经接近尾声,来云迹酒楼不过是图个安心。 溯侑坐在酒楼屋檐之上,半截衣摆悬空,像裙摆一样被风吹得撒开,花瓣似的一片片剥开,现出一番旖旎的风韵。 妖芜果能缓解他体内疼痛,却不能根治。才经历生长期的妖对这个过程总是难以接受的,那种疼痛,即使服了上好的药,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休息,也觉得整个人连呼吸都是破碎的,挪一下手指都是伤筋动骨的痛。 在这个过程中,体内的妖性会被激发,血脉越纯粹,承受的痛苦越大,像九凤那种的,若是轻易放出去,说不定会短暂丧失本性大开杀戒。 按理说,一只只有一半妖族血脉的妖鬼,不会经历这个过程,即使经历,也只是走个过场。 可就是在这样的诸般前提下,溯侑仍觉得自己每呼出一口气都是滚烫的,两腮像发高烧一样红润起来,他轻轻阖着眼,一下觉得身体像是浸泡在岩浆里,一下又被屋顶的风吹得猛的一个战栗。 这些都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一股不受控制破坏欲从心底升腾而起,在突突跳动的血管里横冲直撞,像小鸟一样拍打着翅翼喧闹叫嚣。 他的生长期出乎意料的来得迅猛而热烈,好似身体里藏着的那点稀薄血脉原本就是什么高贵而神秘的东西。 弯刀一样的清月升至半空,溯侑算着大阵开始的时间,抬头朝城南方向看去,眼底几乎是沉甸甸的一片黑。 因为布置了隔绝大阵,他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里面山崩地裂的搏杀对弈。 视线中久无动静,他却仍尽职尽责地守着,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能做的,好像永远只有这些小的,微不足道的事情。 小半个时辰之后,溯侑身体微不可见绷了绷,手指垂在一侧琉璃瓦上,浅而短地落了一笔。 “……被杀意锁定了。”他轻喃出声,呼吸滚热,思绪在永无止歇的疼痛和渐渐难以控制的躁意中维持清明。 这个时候附近能出来修为不俗的人查看,并且悄无声息锁定他的气息,怀着杀人灭口的心思,只能证明一件事。 有什么不能让圣地知道的人或家族要出面行动了。 奔着城南去的,去做什么?要么救妖僧,要么救鬼婴。 这件事,若是宿州世家跟妖物勾结作乱,溯侑几乎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到,那人该是怎样的生气,失望。 虽然她从不表达出来。 溯侑依旧垂着眼,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心里却飞快计算着。暗中潜伏的人现在不杀他,无非是看他修为不足,气息紊乱,干预不了他们的大事,而他们有更紧急的事要做,不便在这个时候打草惊蛇坏了好时机,那么,他会在事情办成之后再动手。 这之间,都是他的时间。 他身上还有三件灵宝,是早前混得风生水起时在一处秘境中所得。 他们既然这样藏着掖着,说明对薛妤和善殊有所忌惮,实力不在大能级别,也不会是那种活了数千年的老怪物,那他借着灵宝之力,哪怕受点伤,也能成功逃脱。 而在这之前,他要看到今夜出手的是哪家人家。 事实证明,溯侑在算计人心这方面几乎有着令人惊叹的天赋。 潜伏在暗中的人果真没有即刻动手杀他。 他赌来人张狂自大,赌他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亦赌他们心有顾忌,不敢声张。 他一样不错,全赌对了。 没过多久,城南一座宅中有了动静,先是两三个套着灰扑扑仆从衣裳的人开了一处侧门,探头探脑地往外张望,伸长了脖子,像灰头土脸的滑稽小丑。 很快,那几个仆从匆匆跑出来,两个在前一个在后,如水的月光下,他们那身衣裳后刺着的纹路,以及代表着家主的姓氏,隔着远远的距离,无所遗漏地落在溯侑的眼中。 一个谢,一个云,一个令。 都是宿州城的大户人家。 这么拙劣的障眼法,几乎是在将人当傻子糊弄,溯侑倏而失笑。不知是因为成长期流转四肢百骸的剧痛,还是因为些别的什么,他眼中映着璀然熠熠的光,明艳张扬到几乎不容人忽视的地步。 他静静坐着,脊背挺拔而直,姿态认真到像是在聆听先生讲课的学生。 那几个仆从耍戏一样出来跑了一圈,又原路跑了回去,再走出来的是一个全须全尾佩戴了面具、连半寸肌肤都没露在外面,看不出男女的黑衣人,他轻功极高,低着头极快地朝城南掠去。 溯侑掩唇低低咳了两声,硬生生将破碎的血腥气沿着喉咙咽下,手掌放下来时,肩头因为忍耐轻而促地颤抖。 城南每座宅子都建得气派非常,大门上无一例外悬着府邸牌匾,一眼看过去,是谁是谁,一目了然,清晰分明。 可这座宅子不一样,溯侑看过去,全有一片蒙蒙雾色,别说牌匾上的字,就连里面的房屋样式都看不见,唯一能看见的,只有一面刷了漆的红墙。 而整个城南人家,全是这种外墙。 “云雾阵。”溯侑在心底将这阵的名字咀嚼两遍。这些天他跟在薛妤身边,学了不少东西,从为人处世的态度,到秘笈术法的差异,甚至她时常还会让他看一些并不常见,可查事时说不定就会遇上的阵法。 云雾阵赫然在其之列。 这阵是典型的隐匿阵法,阵开启时,外人看不清阵内的任何事物,可那屋却实实在在摆在那里,即使他此时拿着城南所有人家的名册一一对过去,到最后人数和姓氏也全是对的。 破局的方法唯有一种。 他进到阵中,拨开云雾,看清那牌匾上的字。 可若是如此,他等于一举撞入不知深浅的敌营,再有灵宝傍身,也必定活不过今夜。 太过极端的手段,薛妤从来不喜欢。 于是只能之后再查。 过了一刻钟,先前如大雁般沉入夜色的黑衣人飞速奔了回来,模样格外狼狈,一头被一丝不苟梳起的发被打得散开,右手死死捂着左手臂膀处,鲜血止不住的一路淌出来,气息紊乱得像是体内在经历一场火山喷发。 左手臂膀往下,齐齐斩断,空荡荡一片,格外渗人。 显而易见,既没有抢到东西,又赔了一条手臂。 血腥气在溯侑眼前成百,成千倍放大。他像是被一盆凉水泼中,身体彻彻底底僵下来。 那些喷涌而出的殷红血滴,对成长期的大妖来说,是致命的引诱。 有一瞬间,溯侑几乎忘记了背后时时盯着的那股杀意,也忘了眼下的处境,他只想不顾一切扑上去,吸食新鲜的血肉,再将这城南用一把火燎遍。 他骨子里需要那些东西,渴望那些东西。 溯侑的手掌缓缓握拢,重而急地闭了下眼,艰难算着身后那人出手的时间,喉结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上下滑动,气息如岩浆般滚热,两腮红得像是重重涂上了姑娘家新制的脂粉,浓墨重彩的两笔。 他的状态受血气的影响,变得越发恶劣,脑中绷着最后一根理智的弦,摇摇欲坠。 那根弦不是仁义道德,世俗成见,不是人们脸上将会挂着的惊恐和稚子无辜的啼哭。 那根弦叫薛妤。 他从来没将自己看得很高很重,于是知道,若是真发生了这样的事,不必身后藏着的那位出手,薛妤会亲自了解他。 他可以死在敌人手中,可以被抛尸荒野,化为脓水烂到泥土里,可唯独,他不想死在薛妤手里。 不想叫她知道,她花了心思认真培养,觉得尚能有救的人,骨子里还是这样卑劣,丑陋,不堪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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