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火两重天的尽头,理智彻底支撑不住的前一刻,他腰间的灵符恰到好处地燃烧起来。 朝年的声音传出来:“溯侑,你在哪呢?我怎么没在执法堂看见你?” 溯侑舔了舔唇,默了片刻,开口时声线难得的哑着,像一捧粗粝的砂:“我、没在。” 朝年在寒风中吸了吸鼻子,声音刻意压低着,显得有些着急:“你快回来。我们这突然出了点变故,女郎让我收集整理宿州和周边城池所有世家的资料。” “女郎为留下鬼婴强行动用封印,受了不轻的伤,方才还吐了血,我实在放心不下,将轻罗和梁燕留下整理了,但女郎要得急,她们两个没你懂那些,需要你帮忙才来得及。” 溯侑熊熊烧着的一腔滚烫血液被几个字眼镇压下来,他瞳仁里映着天穹上一轮弯月,声音轻得能揉碎进夜风里:“受伤了?” 他的尾音勾着,现出一点不近人情的漠然,反正听不出什么关心的受牵动的意思。 朝年习惯了他这么说话,闷闷地嗯了一声,道:“原本一切顺顺利利的,谁知出了个黑衣人……”像是知道自己又说多了,他潦草地总结:“这事说来话长,跟我们先前想的不大一样,总之你快回来,回来再说。” 溯侑站起身,身影摇摇欲坠,像一根踩在钢丝线上随时要掉下去的鸟雀,而原本那些不受控制,跃跃欲试,冲动渴望,通通收敛进身体里,唯有眼底沉甸甸的黑,昭显出另一种不同往常的恣睢。 一个城有多大,光是城南这片地区的世家,她就足足看了两三天的地图资料。 更别说周边城池。 根本看不完,就是看完了,等他们分析出来了,幕后黑手早将一切抹得干净,换个地方销声匿迹了。 溯侑没做全身而退的打算了。 他指尖夹着那张薄如蝉翼的灵符,话语冷静而清晰:“朝年,将灵符交到女郎手中。” 这段时间,薛妤信他,看重他,总将重要任务教给他,朝年于是没问什么,匆匆说了句:“等着。” 身后银丝一样的刀光带出破空之势,由远及近朝溯侑站着的方向斩去。 他似是早料到这一幕,身形蓦的倒转,借着脚下砖瓦的着力倏的跃至半空,沾着冰冷湿气的发被高高束着,勾勒出少年那张美得极有侵占性的脸,全是某种蓬勃抽长的生动之气。 溯侑的袖中飞出一把巴掌大的青铜钥匙,箭矢般朝着身后终于现出身形的幕后人而去,还没等来人看清钥匙的真面目,它就在半空中猝不及防炸开,“砰”的一声,像孩童恶作剧般在半夜点燃的烟花。 来人瞳孔一缩,迫不得已抽身而出改了轨迹,暂避锋芒。 而溯侑借着这股巧劲,落叶般飘到城南的巷口,朝着最里面那座像是在吞云吐雾的府邸而去,反震的力道将他暴露在外的十指炸得鲜血淋漓,他垂着眼,压着唇,恍若未觉。 那位断臂的黑衣人才进府门,被剧烈的疼痛折磨得反应都慢一拍,等察觉到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只见“砰”的又是一声,他睁着眼倒在绚烂的火光中。 “竖子尔敢!!”身后是那个紧随而至,却不得不避着那团光走,怒到目眦欲裂的老者。 灵宝自爆,不认主人,溯侑离得稍远,也被这样的力道震得五脏六腑都仿佛腾挪了位,他不甚在意地擦了擦唇角口鼻处流出的血,抬眼朝府门前的牌匾上望。 这一次,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只见牌匾上雾气不再,而是用正楷提着三个威严端肃的字——昭王府。 原来是这样。 另一边,灵符才传到薛妤手中,便是接连两声山摇地动般的响动,薛妤霍的起身,遥遥看向云迹酒楼的方向,像是很快意识到什么,问:“你在哪?” “女郎。”溯侑长而瘦的指骨根根收拢在断臂黑衣人的喉骨处,直到一声声传来清脆的碎骨声,他才慢慢垂手,颤着长长的眼睫,条理清晰地说自己的猜测:“与妖僧,鬼婴有勾搭的,是昭王府。” “宿州城的资料全部整理好,放在——” “溯侑。”薛妤一字一句冷了下去,话语中难得带着点色厉内荏的意思:“立刻退出来。” “臣被围困。”溯侑璀然一笑,衣摆迎着夜风猎猎作响,仿佛又成了审判台上那个浑身是刺,浑然听不进任何一句话的样子,“没法退了。” 他这辈子活得卑微而艰难,像野草想尽办法求生,却自有骨子里的傲气,一生不为臣为奴。 这是第一次,好似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她从审判台上将他救下,接经脉,赐丹药,给秘笈,又牵着他将他从引妖的阵法中走出来,不遗余力栽培付出的种种心力。 “一刻钟。”薛妤噌的迈开腿往外走,“溯侑,用你任何保命的办法。” “撑一刻钟,我马上到。”
第36章 作为人皇一母同胞的兄弟,昭王府戒备重重,绝不只有护卫亲兵,相反,府上时时住着大能级别的人物,平时不显山露水,一到关键时刻,便昭显出作用来。 见了血,溯侑体内的凶性彻底控制不住,可头脑反而越来越清楚,他精准的计算着身后老者的距离,眼前是从王府内飞速赶来的几个同等装扮的黑衣人,每一个气息都深不可测,不是他在对抗的程度。 奇异般的,在这种时候,溯侑居然没什么惧怕的,后知后觉的求生心理。 从进来起,他就没抱着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侥幸心理。 他的结局,只剩一个死字。 他身体像被风吹起的纸片,轻飘飘朝后去,直到抵在那堵朱色外墙上,身前身后再无退路,他才倏地抬眼,等人齐齐逼到前后不过百米的距离,十根鲜血淋漓的指骨根根收拢,只见一枚携带着灵光的令牌再次破空。 那令牌速度极快,携带着破空之声,转瞬就到眼前。 “小畜、生!” 一马当先追杀向前的老者没想到他还留着灵宝,更没想到他能有几乎以死换死的魄力,猝不及防之下,躲避不及,惊怒交加时,一团热烈的,带着能将人灼化般温度的热浪在眼前陡然炸开。 这一击,不止前来捉拿他的人,溯侑自己也处于热浪中心,千万钧力道砰的重重打在他身上,像是一根足以开山平海的巨棍横扫在胸前。 他重重皱了下眉,血液争先恐后从喉咙里涌出来,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视线昏沉下来前,余光尽头是那几个如折翅的鸟儿般横飞出去的黑衣人,溯侑扯了扯嘴角,撑着后墙支离的砥柱,感受着体内飞快流失的生命力,懒洋洋地阖了下眼。 说来奇怪,他一直认为自己骨子里存着贪生怕死的劣性,所以哪怕从前活得再艰难,狼狈,也咬着一股劲不肯轻易去死,现在临到死前,他问自己,后悔吗。 答案竟是否定的。 溯侑闭着眼,脑中情形似乎还停留在一个多月前,天寒地冻的二月天,审判台上滴水成冰,她一眼扫过来时,姿态无疑是高高在上,不可攀近的。 有人告诉他,救他的人是圣地传人,邺都公主。 彼时,他满眼戒备,浑身是刺,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想,最多不过一死而已。 那个时候,他不曾想到,一个人,原来不必说什么话,不必做什么笑吟吟的姿态,便可以那样令人心安,依赖,甚至眷恋。 一个月的时间,在妖动辄成百上千年的寿命中,实在太短了,短得临时回顾起来,那些零碎的记忆像是眨眼一晃似的就溜过去了。 可他偏偏愿意为这一个月的温暖,信任,尊重,从容赴死。 潮水般的倦意和冷意呼啸着传遍四肢百骸,溯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没有骨头一样顺着墙边滑坐在地上,鸦羽似的长睫颤颤眨动两下,最后无声闭上。 长风呼啸,残垣断壁的破败间,少年身影瘦削单薄,十指耷拉在膝头,根根血肉模糊,脸微微垂着,脊背仍挺着,像一根在发射前骤然失力的箭矢。 这个夜晚,昭王可谓过得一波三折,水深火热。 他时时关心着今夜的事态,既不甘心就这样将鬼婴舍弃,又不得不顾忌裘桐的警告,不敢招惹到薛妤和善殊眼皮底下去,于是只能老老实实缩在府里,最按捺不住的时候,也只派了两个人出去营救,甚至下了大血本给出大量灵宝。 结果呢。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来。 若说鬼婴没救成功只让他缓缓沉了脸色的话,那“邺都公主身边的人闯入昭王府”这个消息,令他当即掀了案桌,勃然大怒。 “人呢?!”昭王一把揪过前来传话人的衣领,因为惊怒,手背上绷起根根青筋,他问:“人放走没?” “没、没。”幕僚也被这样的变故吓出一身冷汗,他一边从牙缝里吸着气,一边道:“人留下来了,但几位大人都受了伤,还、还死了一位。” 昭王听了这样的说辞,狠狠闭了下眼,道:“不过是圣地传人身边的一个侍从,一个侍从。”他连着念了两遍,一字比一字重。 “就能有这样的能耐自由出入王府伤人,我昭王府供菩萨似的供着那些人,是让他们来当摆设享福的吗?” 这话幕僚不敢接,他垂着头,大气不敢喘,等昭王情绪平复下来,才小心翼翼接话:“王爷,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告知陛下?” “告知。谁去告?”昭王深深吸了一口气,烦躁地扯了扯衣袖,阴恻恻问:“你担这个责任,还是本王担?” 那幕僚哆嗦了下,默默闭紧了嘴。 “闯进来的人什么身份,现在是什么情况?”昭王头脑清醒了点,又问:“死了没?” “回王爷,人没死,剩着半口气,不是从圣地出来的住民,好似是只半妖。” 好容易遇到自己能回答的问题,幕僚事无巨细补充道:“游先生说,此子在昏迷前曾点亮过灵符,不知是不是在与圣地那边联系,又有没有说出咱们王府的情况,因此臣等不敢擅作主张要他的命,特来请示王爷,要不要连夜审问此子,我们也好提前有个对策。” 昭王一颗狠狠悬在半空的心,在听到“半妖”这个字眼时终于稍微放松下来。 别说圣地传人了,就是尘世中一般的达官贵族,都看不起妖,特别还是只半妖。 他好歹是人皇的胞弟,正儿八经受过册封的人族亲王,真算起来,地位不比圣地传人低到哪去。没有谁会为了一只半妖追到亲王府邸要人。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来了,他死不承认,那位邺都公主能奈他何,强搜亲王府不成?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是要好好审一审。”昭王抵着眉心重重碾了下,道:“走,去私牢。” 说着,他一步当先踏出书房,房内两位幕僚面面相觑,其中一位朝另一位摆摆手,拍了拍软倒的牙根,急急道:“快去联系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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