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主早已不是当年的录王侯,身为圣地之主,许多诡秘之术自然知道如何开解,其中就包括眼前这用来告知密事,却看似无一字的术法。 只见他指尖燎出一团紫火,那火凝而不散,颜色妖异,释放的不是热力,而是寒冰般的温度,于是很快,那三张纸上便现出密密麻麻的字迹。 邺主一看,神色顿了顿,点在半空中的长指僵硬了一瞬,旋即闭了下眼。 薛妤接过去一看,整整三页,仿佛将薛荣满腔不满,怨恨尽数展现,不仅如此,他还提及了当年肃王侯逝世一事,说了自己的猜测。 在他看来,这毫无疑问是薛妤父亲干的好事,前一张说他父亲的冤,还有他如今处处受排挤,打压的近况,后面洋洋洒洒两张写的全是自己的计划。 “造谣名声,笼络人心,离间君臣,勾搭外姓由内而外瓦解邺城。”薛妤看过之后眼微微往上抬,琉璃似的眼瞳显得冷漠而疏离,话却依旧是轻的,听不出什么怒气的意思,她甚至有心点评:“就这几个谋划,薛荣确实长进了。” “信是写好寄给徐家的。”薛妤嗤的笑了一下,道:“若是我记得不错,这个徐家,是实打实的肃王派,当年伯父出事身死,死因却久不公布,成为邺都之秘,许多人疑心重重,众说纷纭,他徐家第一个请辞,出邺都,自立门派。” “叛出邺都是死罪,父亲登基,见他忠诚,又念及他与伯父的情分,借口新皇登基只打了他两百灵棍便放他出山,今日看来,竟与这位二公子常有来往。” 邺主似是想起了什么,脑中又跃出这三张纸上的字字句句,他神色颓然下来,只觉心寒不过如此。 不是那孩子满含怨恨却稚嫩的筹划,也不是他诉苦如今的处境,只是那一句愿他们父女生不如死的诅咒,便足以让一颗心彻底冷下来。 那个孩子啊。 是他兄长唯一留下的子嗣。 他兄长惊才风逸,郎艳独绝,担了嫡长子的担子,相比之下,薛录便可以说得上是率性而为,放荡不羁,他长衣纵马,驰骋天地,染了一身红尘。 他从未想到,那次被急召回来,会得知自己可能要被册立为邺都皇太子。 他父亲提起薛肃,气得近乎跳脚,他茫然诧异,拒不肯受,想等兄长回来便立刻走人,谁知等来的却是双重噩耗。 风流潇洒的二公子不得不在一夕之间收敛起吊儿郎当的做派,戴上邺主的冠冕,日复一日坐在万象殿的宝座上,担起了父兄的担子。 说实话,薛荣心性太差,这个孩子,他不比薛妤冰雪透彻,不比薛妤天资悟性,他心胸狭隘,处处要争,而且尤为致命的一点,他没有底线。 这样的孩子,眼里只有自己,没有子民,他做不成邺主。 也因此,他的孩子,他唯一的女儿,尚年幼时便被他严加要求,学规矩,学礼仪,学帝王心术,他让她以人为本,心怀苍生。他眼睁睁看着她常年奔波,处处劳累,看着她渐渐手握大权,能独当一面,也看着她性格一点点淡下来。 可原本,他抱着才出生的她时,笑着说的是,愿我的女儿,一生幸福无忧,肆意人间。 而薛荣,他给予了这个孩子更多的关心,疼爱,他可以如曾经的薛录般潇洒,热烈,过得随风顺意。 扪心自问,他做到了极致。 “这事,父亲是如何打算的。”薛妤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直白了当地问。 邺主那手在桌沿点了又点,似是下定了决心,又迟迟落不下来,良久,他仰了下头,声音嘶哑地道:“震碎神府,斩断经络,圈禁金裕楼,终生、不可出。” 他看着薛妤,什么话都没说,却又好似在说:阿妤,除你之外,父亲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薛妤点了下头,才要说话,便听门外传来朝华难得凝重的声音:“殿下,有了新发现。” “进来。” 朝华进来后,将手中烧得只剩半封的信件呈上,道:“这是在昔日肃王侯府上发现的,殿下预料不错,二公子常住的府邸干干净净,什么也搜不出来,肃王侯府上倒是搜出了不少东西。” 邺主一看,脸色顿时差到了极致。 薛妤后将信件接过来,只见上面缺失大半,仅剩了寥寥几句,赫然写着:一千鬼怪已调出,望君信守承诺,牢记今日之约。 落款是邺都的大印,时间在四年前。 邺都最不缺的便是鬼怪妖精,可薛妤对这块抓得极严,殿前司执法分明,薛荣没有那么大的权力调动一千鬼怪。 唯独有一块地方,不归薛妤管。 那便是被真正判了死刑,罪无可赦又心无悔改之意的妖鬼,会由邺主的人带走,前往绞杀台。 这种鬼怪,一旦放出去,人间必然大乱。 “四年前,薛荣确实来找我讨了个职位,押送前往绞杀台的妖鬼。我见他难得起了心思想管事,想磨练磨练他,于是便应了。”越说,邺主的脸色越不好看,及至最后,咬字都重了不少。 四年前。 四年前。 薛妤在闭关,殿前司忙的事太多,绞杀台也不归他们管,哪怕是邺主,也没料到薛荣能有这样的胆子敢做出这样胆大包天的事,因此真让他做成了。 薛妤几乎是避无可避地想到了三年前的人间皇城。 那么多的鬼怪,个个凶悍,她一个一个捉回来,却还是死了许多人,鲜血仿佛成了淌不完的小河。 难怪。 难怪裘桐能在人间寻出那个多穷凶极恶的鬼。 “人皇。”薛妤捏着那张纸,一字一顿道:“薛荣他竟敢跟朝廷有勾结。” 说罢,她推门而出,携着一身凛冽寒霜进了薛荣的屋里,她将几页白纸劈头盖脸砸向他,音色是说不出的冷:“你疯了是不是?” 薛荣一看,便知事情败露,他也不怕,原就面露死色的脸反而绽出个渗人的笑意来:“对,我疯了,早在我父亲无故身亡,你父亲登上邺主之位的时候,我就已经疯了。” 他看着薛妤,一字一句道:“凭什么?” “他口口声声说清者自清,我父亲的死因却迟迟不公布出来,既然不是他暗中谋害,那太子之位呢,他培养的为何是自己的女儿,而不是本来就该是嫡系正派的我?” 像是自知死到临头,薛荣声音无所顾忌地大起来,他眼里像是燃着火团一样,道:“薛妤,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不蓄意谋划,为自己考虑,又当如何,认贼作父吗?” 薛妤静静地看着他发泄不满,半晌,启唇道:“太子之位,让给你,你能行吗?你坐得稳吗?” “你会对邺都臣民负责吗?” “你争夺地位的方式不是勤奋刻苦,努力修炼,不是潜心学习,做仁善之君,你唯一的方式是什么?” “是勾搭朝廷?你以为裘桐是什么人?他能让你玩弄股掌之间?” 薛妤抖了抖手中的纸张,像是知道此时争辩毫无意义,她冷静下来,道:“你告诉我,你和裘桐的约定是什么,我今天可以饶你性命,甚至可以从轻发落从前肃王侯一脉。” “哈哈哈哈。”薛荣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笑起来,他眨了下眼,露出眼皮上一条深深的褶皱,像是陡然苍老了下来,“我如今,与废人何异,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至于那群缩头缩尾的东西,丁点用也没有,给我和父亲陪葬也无不可。” 说罢,他用不知何时握在手里的锋利刃片重重压向自己颈间,鲜血喷涌而出,刃片吸满了血,变成一种甸甸的紫黑,那一刹,他将自己至死的心声传遍每一个昔日肃王侯一脉的当家人耳中。 “——我要你们,生生死死,与薛妤作对,此仇至死方休。” 薛妤在原地看了会他的尸体,神情有片刻怔然。 极偶尔时,她也会记得从前,无拘无束的小时候,想起父亲那时环胸倚墙的潇洒模样,想起他牵着小小的自己,用极欠揍的语气对大伯说,忙碌是你父子二人的事,我和我家小阿妤啊,天生就是享受的命,也会想起薛荣一次又一次轻拍她脑袋,说她长得像雪娃娃时含笑的语气。 她其实也没什么亲人。 没什么爱。 一点热闹,便可以让她记上许久。 薛妤靠着床沿站了会,沉沉闭了下眼,卷翘的长睫乌压压落下一层浓郁阴影,再转身时,已经是一副平静无波的模样:“给二公子收拾收拾,以王侯礼葬。” 紧接着,她顿了下,吩咐道:“审昔日肃王一脉,朝华,你去调看四年前的资料。” “让愁离带人去螺洲,说二公子病重垂危,请徐家家主回邺都探望。” 这件事最后在邺主不再留情的雷霆手段下结束,君王一怒,伏尸千里,整个邺都由内而外的排查了许多遍,唯独那份“一千鬼怪”的约定无法得知全貌。 薛妤虽然猜到跟裘桐有关,可一看不到人皇的大印,二没有裘桐的名姓,谁也说不好,不好说这事,于是便不了了之的搁置下来。 时间一晃到了五月,骄阳似火的天,天机书再一次蹦了出来,小小的卷轴拉开一条大的裂缝,这次滚动的灵字没有一行一行成排成队,而是简短的两个字,言简意赅。 ——罚款。 清算的时间到了,薛妤的任务没有完成。 薛妤不太愉悦地往下绷了绷唇,问:“今年交多少?” 天机书上蓦的蹦出一串天文数字。 恰逢朝年找薛妤禀告事情,见此情形,像是福至心灵般记起某件事来,连声道:“殿下稍等。” 说完,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没过多久,却见他抱着一口小玉匣跑进来,当的一下放到案桌上,挑开上面的小锁,露出里面亮灿灿的十余种丹药,道:“这还是溯侑进洄游前交给臣的,走前特意算了算折算下来的数额,刚好够女郎这次缴纳罚金。” 俨然是从人皇和昭王手里讹来的“赔礼”。 薛妤闻言,侧目望过来,沉默了片刻,问:“他没带进洄游?” 朝年老实地摇了摇头。 洄游里是什么样子,薛妤再清楚不过,没有疗伤的丹药,意味着难度会更上一层楼,那个敢贸然独闯昭王府的少年,在踟躇着说“知错了”之后,仍再一次干了这样的事。 那百来遍“留得青山在”,也都白抄了。 说来说去。 他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天机书收足了罚金,才要督促薛妤完成往后一年半的任务,便听她提前开了口:“我要告一段长假。” 天机书警觉地颤了颤身躯,吐露出两个大字:多久。 “五到十年。”薛妤道:“伤上加伤,修为也要突破。” 天机书无奈地记了下来。 因为修炼闭关原因,薛妤他们不可能年年都抽得出时间来东奔西跑,于是会有告假这种说法,不过罚款还是得交,只是相比完不成任务,金额少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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