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倥偬,时光如流水,眨眼便是十个春秋在眼前晃过。 一年秋分,薛妤出关,处理完邺都政务后开始辗转人间,完成天机书的任务。 殿前司在三日后收到了薛妤的传信,在灵符光芒熄灭之后,朝华晃了晃腿,从桌上一跃而下。 “姐,怎么说,殿下那边是不是缺个趁心的帮手?”朝年见状,立马凑过来,拍了拍胸脯头一个发话:“我去助殿下一臂之力。” 朝华生得玲珑小巧,站着还没朝年高,她踮起脚用指甲戳了戳朝年的眉心,斜着眼道:“你去,你去什么去,你看看自己的修为,不给殿下添乱都算我天天烧香求你了。” 朝年嘿的一声,被骂惯了似的挠挠头,仍是一副不死心跃跃欲试的模样。 说罢,朝华看向愁离,正色道:“螺洲出现不明原因的妖怪聚集,有形成小波兽潮的架势,殿下这个任务高达四星,身边需要多人帮衬。” “这样,你去。” 愁离是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女子,皱起眉,说起话来如春风一样:“可我一走,殿前司的事物与百众山上那些难缠的角色全都得落在你身上,你分身乏术,顾不过来。” 朝华咬咬牙,正要说“你去,别管我”这样的话,就听殿前司的门由外向内被一阵风拂开。 脚步声停下。 男子倚门而立,声音是说不出的清隽:“我去。” 朝年转头一看他,乍一眼只觉得气质相差太大,直到真看向那张脸,那双眼,才蓦的反应过来,他像是见了鬼一样,惊叫道:“你!你——你怎么——” 男子转身消失在殿前司门前。 朝年这才像回过神来一样去摇朝华的手臂,震惊道:“姐,姐,我没看错吧,那是溯侑吗?” 他声音压抑般低下去,整张脸的表情都乱了似的:“这才多少年,他怎么,怎么出来了啊。” “你问我,我问谁。”朝华深深吸了一口气,没好气地拍开朝年的手,问:“他进去几年了?” 朝年反应过来,飞速算了算时间,脸色精彩纷呈,喃喃道:“十年。” 他茫然地看了眼自己姐姐,道:“十年零七个月。” 朝华像是要把心里的震撼和惊讶都融进一声叹息里,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道:“不愧是殿下看上的人,这潜力,果真是——” 旋即,她收拾神情,一巴掌落在朝年的后背上,道:“还不快跟上去。” 朝年顿时什么情绪都忘了,他仿佛一下活了过来,欢欢喜喜就要跨出殿前司的大门,朝华在此时又唤了他一声,她撇了下嘴,不情愿地提醒:“做事别没规没矩的,从洄游出来,他便不叫溯侑了,见了面记得唤指挥使。”
第44章 秋末,枫红叶卷,北雁南飞。 一叶扁舟横空,以极快的速度穿梭在云海中,小舟上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坐着的朝年想起眼前这位如今官拜指挥使,压过邺都九成五以上的人,不由东看看西瞅瞅,最后仍坐立难安,闲不住地站了起来。 熟人之间不说话,这对朝年来说,简直比去后山挑柴还难受。 “指挥使?”朝年眯着眼去看背光而立的男子,只觉得十年一晃,好似在所有人身上都没留下痕迹,唯独当年那个年少气盛,屡屡以身犯险的少年全然变了个样子。 溯侑转过身来。 朝年的眼睛落在他的脸上,瞳孔有瞬息的收缩。 若是真要说个所以然出来,便是那张脸,那眉眼瑰丽艳盛到极致,近乎已经到了灼人的程度。 可和从前比,他第一眼叫人注意到的并非容貌,而是周身的气质。 十年前的少年再如何伪装,一副天然无辜不设防的模样,也仍会在极少数时被人察觉到外表和内里不合的异样。当年他着一身白衣,似雪般清冷,如今孑然而立,同样的长衣白袍,却有了雪的温和与包容。 那些桀骜的,不驯的,冲动的情绪,在他身上,眼中,再寻不到一分。 十年苦修。 少年已长成。 溯侑朝朝年颔首,姿态并不高傲,也没有一朝得意的忘形,声音如山巅由雪化水的冷泉,有种独特的令人沉迷的质感:“朝年。” 这是还记得。 朝年肉眼可见的放松了身躯,他肩头落下来,心中的惊叹旋即如江潮般袭来:“方才在殿前司,我见你时还觉得不可思议,觉得是自己认错了人。” 说完,他朝溯侑比了个厉害的手势,由衷道:“早知道被女郎看重的都是天才,可我真是没想到你十年就能出来,这个速度,都快追上女郎了。” “你跟我说说,洄游里是什么样子?”朝年颇为好奇地问,又补充道:“进去过的人都不愿再谈这个话题,像避洪水猛兽一样,我每次问朝华,她都要跳起来打人。” “女郎”这个词一落下,溯侑长指微动,半晌,他看着小舟边雾一样的流云,唇角微动,吐出四个字:“因人而异。” 实际上,指挥使不是那么好当,修为也不是那么容易增长的。 里面水天一色,昼夜难分。 那些日子叫人不堪回首,无数次狼狈逃窜,生死一线,殊死搏斗,那里面,就没有“松懈”两个字可言。 他记不清时间,辨不出季节,大脑在一次又一次的越级战斗中变得麻木,杀红了眼的时候理智全无,却又会在下一刻被抓到四大守卫中的“礼”字守卫前,他便得迅速收拾神情,咬着牙从崩溃的边缘回笼,变得谈吐有礼,笑意得体,风度翩然。 确实,任谁也不想过多回忆那些细节。 朝年仍是惊叹,他啧的一声,道:“朝华那种百毒不侵的心性,都用了三十五年呢。” 溯侑眼尾往上勾着笑了笑,道:“百毒不侵?” 朝年立马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奇怪的是,溯侑仅起了个玩笑似的话头,似笑非笑的四个字,原本还有些凝重的气氛一下轻松下来,拘束感一消失,朝年立马打开了话匣子。 “女郎这些年,可还好?” “接天机书任务时,当年给你的手册,可有照着做?” 听完朝年源源不绝的赞叹之语,溯侑抬了抬眼,像是顺着他一样往下问,唯有提及“女郎”二字时微不可见地顿了下。 面对那双似乎时时含笑却深不见底的桃花眼,朝年挺了挺脊背,正色道:“你进洄游后没多久,处理完二公子的丧事,女郎便进了密室闭关,两年前才出来。” “之后女郎在邺都留了半年,剩下一年半在外面完成天机书的任务。” 紧接着,朝年像是想起什么,他朝溯侑挤眉弄眼地笑,一脸看热闹似地道:“我记得当年女郎将你带在身边,竭力培养,悉心教导,时时不离身。” “现在有人要取代你了。” 溯侑倏而垂眼,视线落在自己手腕处根根分明的细小经络上,一刹那,似乎能听到身体里血液流动的声音。 进洄游前的担忧,一语成真。 十年苦修,从那位“礼”字守卫处学来的温和,隐忍,不动声色在此时发挥了作用,他不紧不慢地动了下睫,喉结上下滑动着,道:“看来,殿前司要再进一位指挥使了。” 朝年忍着笑问:“如何,紧不紧张?” 溯侑看向他,良久,勾了勾唇,道:“有点。” 外人听着像配合着应景的玩笑话,可唯有溯侑知道,有点,确实是有点。 他一闭眼,便能想到洄游里的十年时间。 他不遗余力释放自身所有潜力,想着早一点,再早一点出来。 因为身边无人,无聒噪的声音,于是他不止一次沉下心来,问自己。 他对薛妤,真的仅仅是还救命之恩,报栽培的人情吗。 起初,他一遍又一遍回答自己,说是的。 不然还能是怎样。 可为什么进洄游前会犹豫,为什么想到可能会被她一个接一个救下的小少年,想到她也会惜才,手把手教导,带回邺都,便会由心底生出一种烦乱,不悦,甚至不由分说的破坏欲,再深究下去,又甸甸沉着一层难以言说的惶然。 这些都是他从前刻意回避,压在心底装作无所察觉的问题。 十年,足以忘掉一个人的时间。 溯侑却越问自己,越觉得茫然。 直到打败四大守卫,鲜血淋漓出门,见到头顶天光的那一霎,那些恼人的情绪又都没了,只剩下单纯的久违的喜悦。 他敛着眉眼洗去手上的血,换了干净的衣裳,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跨过十年风尘,赶着去见一个人。 见到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绷起的下颚,朝年终于不卖关子了,他解释:“北荒的佛女,你可还记得?” “我姐刚说了,这次任务虽只有四星难度,但却同时牵扯了赤水圣子,北荒佛女和女郎,谁知女郎和佛女才碰面,邻市的佛寺便出了岔子,佛女不得已只能亲自去解决一趟,但留下了身边的小郎君,让跟在女郎身边,既是帮忙,也是跟着女郎学习。” 说罢,他眨了下眼,道:“放心吧,别紧张。” “谁能抢得了你的位置。” 闻言,溯侑长指抵着眉心,扯了下嘴角,笑意却不抵眼底,他道:“行。” “借你吉言。” 像是也知道劳逸结合这个词的意思,出邺都的一年半,薛妤连着接了四个任务,有三个是三星,剩下那个则是从未见过的二星半。 天机书像是摇身一变,换了副德行似的。 可事实证明,天机书还是天机书,即使任务简单了,背后的关系却仍抽丝剥茧般丝丝入扣,在薛妤完成那个两星半的任务后,她便隐隐有察觉般到了螺州。 她想,若是不出意外,下个任务便是螺州。 从十年前的山海城到宿州,再是之后的沧州,筠州,淮州,无一例外,全是当年鬼婴一事之后薛妤盘查过的既远离皇城掩人耳目,又深受朝廷控制,有机会偷行暗事的地方。 剩下一个,便是螺州。 因此这一次,薛妤抽选任务时在天机书面前站了许久,久到天机书开始不安地颤动身躯将卷轴卷起来,她才开口,直截了当问:“下一个任务是不是在螺州?” 这话一出,其实跟明着问天机书,这些任务是不是跟人皇,跟朝廷有关系也没什么区别了。 天机书没回答她。 可抽取的结果回答了她。 ——螺州,飞天图拟人而逃。 久违的四星任务,白纸黑字,地点在螺州。 至此,薛妤几乎能想象到,当这几件任务完整拼合在一起,最后揭露出来的,会是怎样一张惊天动地的大网。 若说此事在意料之中,那么从善殊口中得知路承沢同样抽取了这个任务这件事便真在意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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