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算回来,你死于非命或者鹤凌序死于非命,再好点,让鹤凌序也等你个十六年,这哪一项都不是好受的。” “而且,鹤凌序会不会等你,是个未定数。” 松手任竹叶继续随风下坠,钟迟撑着下巴,眼神没有聚焦,低嗓说道:“他纯粹又博沉,最后是深情还是绝情,连我也没法定论。如果他幡然醒悟,从情迷中清醒,他倒悟过了情关,大道猛成,你呢?” 酒液沾唇,宿半微思绪越发沉敛。 嗅了嗅青梅酒香,他长叹一口气,语气又轻快了起来。 “不过这些也只是假设,鹤凌序一看气运就不得了,估计他想保你,说不准也会有转机。” 又朝她敬了半盏酒,钟迟笑吟吟地吐出不道德的话——“现在昏头的是他,你比他清醒,所以你比他多了个抉择机会。” …… 宿半微沉吟了会。 如果鹤凌序过了戒刑,他总会发现真相,没了自己的道,又发现被骗心,太残忍了。 如果他绝了情…… 重守道心,恩怨复洗,皆大欢喜。 至于她,不能停驻,也没必要挡死别人的道。 他一再重复,乾泽掌门不能动情,她仍旧自欺欺人般充耳不闻,别有目的地把人拉了下来。 尤其是她的这点喜欢,压根对不住他这般身心俱倾。 坏人也不能是这个当法啊。 “我知道了。” 宿半微终于有了决断。 钟迟讶异转过脸直视她,欲从她面上看出些东西,“你确定了?不后悔?” “后悔什么啊,还能把人一拖到底不成?” “他可能就希望你使劲玷污他呢……诶,我跟你说这些是让你多打算下你自己,不是让你为他考虑!” 偏心眼子钟迟脸不红气不喘地劝她自私。 “他绝情后,就不会这么想了,而且,我还有任务在身。” 钟迟叹气,复饮酒。 造化弄人,感情的事,说不清的。 “半微,我也不知是说你幸还是不幸。” 鹤凌序这等惊艳之人,遇之确实可说是三生有幸,奈何缘浅,只得眼睁睁看着错身。 她尚能全身而退,钟迟不由自主想到另个还不知情的倒霉人。 前半生顺遂天成,清心寡欲,直至落入情网,一心动就跌得彻彻底底。 结果所有人还全都希望他及时止损,所谓改邪归正。 * 翌日一大早,刚打开门就看到眼巴巴站门口三尺远的白衣少年。 看到她,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 烫金纹路游走袖边,经曦光加持,真跟天边仙人一样,高洁而令人敬惧。 仙人的脸上却不是与之相配的淡然,他紧张望她,跟期待审判一样。 “绝情尺吧。” 如昨日所说,宿半微顶着尚有点晕乎的脑袋给了他回复。 汤念愣在原地,她又重述了遍,“给他用绝情尺。” “师兄……不肯断情根。” 宿半微勉力让语气平静,反问:“他不肯断情根,你们就无一人下得去手?” 低眉汤念默认了这句话。 ……一阵沉默。 “那么,我去。” 眼观旭日东升,本是亘古不变的景象,煦光却自生薄凉,目睹世间百态却不言一二。 光下琉璃眼,似是被刺到而润。 芸芸众生,条条框框,宿半微其实不认为她是罪人,只不过是想把皑皑白雪拂去尘埃,捧回山巅而已。 说是赎罪,夸大了,只不过是见不得白璧留垢而已。 ----
第28章 相见 ===== 第二次到乾泽,宿半微是光明正大进来的,尽管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被一路带到刑牢外部,月白墙身上蔓延着立体诸兽纹路,像镇守刑牢一样,威武霸气,不可冒犯。 一浑然白衣,身上除腰带深一色外的男人背对着她,似是在出神凝望墙上的图腾。 “宿半微?” 只刚见其影,他就转过了身。 青年模样,眼尾微垂,自生温和之貌,许是身居高位已久,以致带有不怒自威之感。 这修仙界,只要是人,就也不过是凡间的缩放。 莫名的,宿半微想起以前听谁说的这话。 是人,便逃不过欲望作祟,逃不过亲疏联结……逃不过自欺欺人。 她一眼就认出来了。乾泽掌门都亲自来等她了,看来鹤凌序这遭闹得是真大了啊。 也是,拐骗了人下任掌门,乾泽之宝,估计他们都恨不得原地生埋了她。 “是。”走近颔首,宿半微没有犹豫就承认了。 丝毫没有推诿害怕之意。 倒也算敢作敢当。 渡崆淡目打量这个让乾泽的凌序仙君跌下神坛之人。 棕黑瞳,薄蓝衫,高马尾,冷静颜。 非守矩之人,非情深之辈。 旁观者清,渡崆一见其人,便知,自家弟子栽在了个天生薄凉之人身上。 因而,也就更加确信了,绝情尺非用不可。 “本座听闻,乾泽墓阵是汝所入,焚无对剑是汝所拾,凌序为汝,甚而取心血,泯道心。” 他在以掌门身份,一字一字文绉绉敲击出声。 下马威……宿半微了然,也没有狡辩,算作默认。 要不说,她都差点忘了,自己还欠着顿鞭刑。 离谱,她这不是自送上门挨鞭吗。 “司刑长老不欲放过,但凌序替你担了责,拗不过他,此番里部或许正在施刑,你可愿一观?” 又换成了长辈身份,渡崆从“汝”叫回了“你”。 不冷不热的语气,既知情感一事难言是非,又怨亲徒凌序是被此女所拐背道。 前方侧,法术所控的门上兽眼如拳星,狰狞又庄严。 撇眼望去,宿半微无法想象,鹤凌序为何要自求折磨还不欲让她知晓。 意义何在? 她想,终究她不及他的。 渡崆掌门话出口是商量语气,动作却是没有给她选择的—— 掖紧的攀兽石门无声开启,宿半微还是动了脚。 既是被迫,也是自愿。 她想看看,鹤凌序怎么就能,甘愿替她受刑。 不过是清淡的人生多了个少见变数罢了,一时诱惑,为此断送平生剑道,真能无半点悔意? 渡崆掌门走在身侧,与她同入刑牢。 说是刑牢,其实内部堪比大殿。三级累玉台阶,阶上有座,座背镌上古乾泽字符,下为月白砖,有极大的花瓣形淡金地纹覆于其上。 水样关押墙,或者说狱壁,由于关押之人的可靠性,根本就从头到尾没被启动。 阶下一人,阶上数人,青眉墨发的司刑长老并未落座,而是与他人一样,挺直站立,掌执金纹令牌,捏得极紧。 二人的突入,似乎没有惊动任何人。 身前有淡淡浮动的气墙,宿半微知渡崆意思,恐是怕她引起争乱吧。 不过这正如了她意,也没有声张,她就这般眺望开来。 然而所望之象,让她险些没站住身子。 竟是跪着的。 背部已现血意,脊骨却无甚弯曲,鸦发无束,唇抿得紧,鞭落于身也不声不吭。 气氛压抑至极,除却鞭声,可说静寂到似是无人在场。 年纪尚小的两位后备役长老,眶已湿,咬牙移眼,不敢再看。 他睫乌黑,此番垂下的样子脆弱又似悲痛。 是了,叛了自小坚守的道,心理压力怎能不大。 不过看了一眼,宿半微就不想再看下去了。 “我犯的过,何须他来受?” “这不过是浅显鞭刑罢了,之后甚而要历戒刑。”渡崆掌门目光投远,沉言,“剜骨剔筋,冰沸两重,兽撕孤噬。” 每四字融两刑,简言重罚。 “当年他父母也历了戒刑,九死一生,不过如是。” “况,他们尚有二人扶持,凌序只此一人,应为更艰。” 鞭声飒飒,他不自主就言多了些。 一说完,其实就有些后悔了。 宿半微努力忽略耳边鞭落皮肉的胆战声音,维持声稳,直接问出了口:“掌门希望我做些什么?” 多难啊,连一介掌门都跟她打上了情感牌。 仙风道骨的渡崆掌门并不适应直来直往,但考虑到凌序,憋着脸还是委婉提了出来—— “听闻你此次入乾泽,是为凌序而来。” “是。”宿半微自是听懂了他的潜台词,“掌门直言便是,绝情尺如何用,我自不会推脱。” 无实体的气墙还隔着两方之间,然而只需一眼,背上血痕就如道道白雪红梅,明显至极,刺眼至极。 解了乾泽簪与镇发带,翩然墨发便随鞭风而扬,些许黏在血痕处,颓然绮糜。 真是不堪。 他不该是这样的。 宿半微的眼眶有些泛酸。 …… 双数鞭刑其实并没有延续多久光景,甚至自小练剑的鹤凌序因为身子骨好,除了面色苍白了些,背脊看起来狼藉之外,并无太大亏损。 只不过阵符操纵的鞭停之后,众人才恍如隔世。 毕竟,没人想过有朝一日,是鹤凌序重蹈覆辙。 “刑后不可术治,凌序你,可要回头?” 司刑长老第一次,问了个不合身份的问题。 没了法簪相束,缎发从额际垂颊而下,少缕擦过肩头,端跪之人白袍微乱,神情却依旧淡然。 闻至此不合规矩的问话,鹤凌序举起半倾漆睫,下颌轻抬,直直看向阶上长老,声轻却坚,“弟子,已无法回头。” “你这样怎么去受戒刑?啊,鹤凌序,你怎么能在此事上犯糊涂?!” 司武长老受不了了,心起浮躁,“我这就去杀了那祸害女子!” 此偏激之话一出,鹤凌序面上的稳沉之相荡然无存。 “司武长老!” 急切声出,骤起波动,司武被长剑虚影生生拦住了脚。 “你的命剑呢?” 一看到挡在眼前的虚剑影,司武长老猛然转头,不可置信地质问出声。 随声出的是几道吸气声,汤念早知如此,但经长老点出,亲耳听到一遍,心内还是有着迟迟不散的荒谬之感。 冰晶玉顶的刑牢,亮如白昼,一切都无所遁形。 不像司武莽撞,司刑长老一想便知命剑在哪,气得眉间褶皱越发深刻,恨铁不成钢地甩袖背身。 “宿女委实祸害!” 恨恨的硬声唾骂,让受鞭都不蹙一下眉头的鹤凌序,微妙不满地折起了眼褶。 “我堕道心,与女无关。”他如是解释。 不提便好,一提脑海里的思念就再番猖獗了起来。 不愿拖延了,他想见她,想得难受。 背上在痛,他想半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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