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自小就懂得一个道理,想要长久被重视,必先体现出自身的价值。倘若他一遇到事情就后缩不前,只会永远被师父当孩子看待。 他不想永远只是师父眼里的孩子。 钟妙很少与他谈及中州的局势,就算问起也只会笑着要他好好念书就是,但顾昭却一向擅长从细枝末节中搜索消息推断局势。 白玉京、世家、长老院…… 胡长老已走了半年有余,那日被当作把柄胁迫师父的耻辱却始终刻在顾昭心上。 如果不是他太过弱小,如果不是他出身卑微…… 没有人能叫师父忍耐退后。 师父就应当永远高高兴兴地冲他笑,高高兴兴地练剑喝酒,那些人如何值得师父上心皱眉? 他心中像是有个不断搅动的黑暗漩涡,只有在得到钟妙关注的时候才能短暂停息。 钟妙弹了他额头一下,顾昭啊呀一声,笑出两颗虎牙。 本就已是天明时分,一眼望见钟妙这么个硬茬,那邪祟直接化作黑烟转头便跑,钟妙拎着徒弟纵身跟上,一路追到望月桥前。 这桥在当地也算颇有名声。 据说是城主多年前刚上任时做的第一件差事,每当满月时分,桥身的水中倒影与本体恰好拼成一轮圆月,而那月亮的倒影,正正落入其中,却似一只含情望月的眸子,因此得名望月桥。 那黑烟正是消失于桥墩之下。 钟妙先是设下结界免得邪祟冲出伤及无辜,接着蹲下身将手浸入水中探查起来。 顾昭只见师父的脸色突然之间变得十分骇人。 “原来如此,”钟妙低笑一声,“原来如此。” 她将手抽回,直接掐诀点亮通讯玉符,不到一息,就听对面传来一个清冷女声。 “怎么这样早?”那人疑道,“你答应过我不在外酗酒的。” 钟妙短促地笑了一声:“那倒没有,不过我有个更糟的消息要告诉你。” “速速带上稽查使来景安城,我发现了一处人祭。” 人祭是种种祭祀中最为野蛮凶狠的一种。 上古时代部落征战之后,为了减少粮食消耗,更为了震慑敌人彰显胜利,胜利的部落往往会将俘虏活祭以祈求神明庇佑。又因处理手法不同,分为伐、刿、施、磔、火、鼐、焚、舀、俎、彝。 其手段之残忍,场面之血腥,如今的人就是看上一眼,也要夜夜噩梦。 中州人族绵延至今,早已脱离茹毛饮血。 加之修仙之人恐伤天和,就是如今捕捉灵兽也讲究一个留存生机。至于这种以人为祭品的野蛮风俗,更是被修真界唾弃为只有魔修才会使用的下作手段。 但事实果真如此么? 能飞升的终是少数,与其做不切实际的成仙梦,不如走些歪门邪道敛财续命。 修真者的弟子自然是不能用的,但一两个凡人消失了,却不会溅起多大水花。 修真界鼓励仙凡有别断尘绝念,就是再亲的血亲,一人为修士,一人为凡人,转瞬间便天差地别在两个世界了。 何况与修仙者相比,凡人的寿数实在太短了,只要挑中那些举目无亲的,后面没人闹出来,谁又会在乎蜉蝣是今日还是昨日死的? 长此以往下来,说是修仙,却与修魔无异。 钟妙切断通讯,眉眼间怒气勃发。 顾昭低声问道:“那我们现在应当做什么?” “不,我们什么都不做。” 钟妙捏了捏眉心,她一直游走于世事之外,就是因为这类权势更替一旦卷入便再无宁日。 人祭的手法究竟是从哪传来的?中州到底有多少地方使用了人祭?这祭祀手段是否与近年来死境的激增有关? ——景安城城主,又究竟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她当然可以悄悄将邪祟料理了拿上钱闭上嘴,自我安慰已经保护好一方百姓安宁——但这样有用吗?不过是扬汤止沸! 一旦这些人知道人祭会发展为邪祟,下次动手时必然会用上十二分的小心,再想找到踪迹就更难了。 就算钟妙能装聋作哑一时,十年无事,难道还会百年无事么? 一旦爆发就是遍地开花,她就是有再大的能耐也分身乏术,到了那个时候,生灵涂炭,难道她还真能继续清清静静地做个不问世事的少山君么? 只是她徒弟年岁尚小,这样早就要被卷进大人的勾心斗角中了。 钟妙叹口气:“阿昭,为师恐怕将你拖进一桩极为麻烦的事里了。” 顾昭却有些不满:“师父这是哪里的话?我这条命本就是师父的,自然要与师父同进退,难道师父要这个时候将我撇开去么?” 钟妙笑了一声:“什么孩子话,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微微笑道:“那么咱们便师徒一心,同去同归罢*。” 师徒二人消失一夜,城主府必然能猜到是去处理邪祟了。倘若他们就此离开,难免叫人生出疑虑,要是打草惊蛇,反而多生事端。 钟妙领着徒弟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又回了城主府。 她在外行走多年,扮演一个学艺不精受了惊吓的散修自然手到擒来,直接撞开城主府后门,面色苍白。 “你们究竟暗中做了什么事?那邪祟怎么这样厉害?”她嚷嚷道,“小道费了好大气力才将它赶跑!险些要了小道的命!你们快快将钱拿来,小道这就走了!” 城主府怎么可能将他们放走,说是让他们在厢房内等待城主定夺,实则变相软禁起来。 钟妙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会儿渴了要茶水喝,一会儿又说伤了手要膏药,送来的东西一样不落都含了上好迷药,怕是计划着拿他们填人祭的缺。 钟妙心中冷笑,只管大肆吵闹,将城主府的心神都吸引过来。 当日傍晚,妙音坊的仪仗便到了。 虽说景安城城主对这个年纪尚轻的少坊主一向看不大上,但表面功夫到底还是要做做。 他迎上前去刚要开口寒暄,谁料一左一右窜出两位稽查使一把将他掼在地上! 仪仗本就站在城主府门口未进去,这下叫不少人看了热闹。 无端当众受辱,景安城城主正欲勃然大怒,就听那陆和铃冷笑道:“原以为城主只是不大把妙音坊的规矩放在心上,未曾想城主有这等大志向,竟与魔修暗中勾结。” 这顶帽子扣得极重,城主当即就要反唇相讥,不料陆和铃早有准备,直接一道静音结界封了他的口。 一行人架着城主浩浩荡荡向望月桥走去,早有稽查使持了火把守在桥边,旁边还围着圈看热闹的百姓。 城主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眼睁睁看着稽查使破开望月桥,从桥墩底下起出个一尺半高的陶瓮。 那陶瓮表面绘着密密麻麻的符文,还未靠近便有阴寒之气扑面而来。稽查使设下法阵将那瓮砸开,在人群的惊呼声中将内容物倒出。 ——竟是一具不成人形的干尸! 施展人祭的人相信只有最纯粹的痛苦才能打动神明,那干尸想必是生前就叫人强行折叠了塞进陶瓮,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都处于巨大的痛苦之中,面部保持在哀嚎的表情上,叫人远远望见便不寒而栗。 人群顿时哗然。 先前被派去抄查城主府的稽查使此时也回队禀报,城主府中竟当真搜出不少折生采割的邪法典籍,又有数个贴了符的箱子,当众破开,倒出好些铁钉纸人。 稽查使每念出一个纸人上的生辰八字,人群中就有一处哭倒在地。景安城靠水,一年消失十余个儿童是常事,谁知孩子不是被水冲走,竟是叫城主用极残忍的法子杀了做鬼仆。 师徒二人远远望着这一幕,一时无言。 顾昭想起自己是如何从王府仓皇出逃,倘若他不是遇见了师父,恐怕也叫邪道魔修剖开做了纸人。 修真者满口仁义道德,其实又与凡人何异?这世间俱是一样的弱肉强食,倘若不能吃人,便要叫人吃! 正因如此!正因如此!顾昭暗暗下定决心,他绝不要再落入这样的境地!总有一日他要爬上云端,到时便再无人能欺他——也再无人能叫师父不快! 钟妙却误会了他的沉默。 “为师年少时,也曾怀疑过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有意义,”她柔声道,“但是阿昭,能救一人便救一人,能做一分便做一分,邪不胜正,只要心存正念,世道总会好起来的。” 在钟妙身后,一轮灼灼烈日跃出水面,映着她眉眼生辉,恍若一位新生的神明。 她是如此光明笃定,而他又是如此阴暗卑劣。 顾昭仰望着,无法控制地战栗起来。 作者有话说: 顾昭是完全没有办法成为钟妙这种人的,他根本不相信什么世间公道,他只是想学得和钟妙像一些,但月光再亮也不是太阳。 而钟妙始终对他信任而期待。 自我撕扯是这段关系最有意思的部分之一。 *“师徒一心,同去同归”我最早在剑三看到,不是本文原创。
第23章 、风云渐起 同年夏,景安城城主被处决。 同年秋,妙音坊与蓬莱列岛联手清理江南十九城,拔出数百魔修暗桩。 第二年春,白玉京势力洗牌,王家被查出暗中进行炉鼎贩卖,没挺到秋季就树倒猢狲散。偌大一个家族转瞬间被人瓜分殆尽,如同天边骤响一道闷雷。 第三年,妙音坊彻底与谢家撕破脸,重新执掌江南十九城。 天下风云渐起。 无论外界掀起多大风浪,育贤堂始终是育贤堂。 它就像是海边沉默的礁石,同各大宗门一道冷眼旁观世间权势更迭,维持着微妙的置身事外。 顾昭送走了不少含泪退学的同修,也迎来许多前来避祸的年幼新生。 此时已是他入学的第三年。 十四五岁的少年一天一个样,顾昭更是如此,他像是终于顶开岩石的幼苗,抖擞着拼命生长,身高狠狠向上拔了一节,面容也脱离了圆润,显出一些青年的锋利来。 三年来的每一日他都不曾懈怠修行,晨起练剑,除基础课程外又自行修习阵法,平日对弟子间的社交造势也不放过。郑天河有时半夜睁眼,还见这兄弟在灯下写信。 先生们刚开始谈论他时会说“原来是钟妙的徒弟”,后来再提到他会说“不愧是钟妙的徒弟”。顾昭沉默地追赶着,渐渐在同修中崭露头角,如今已显现出凤首之势,还担任了阵法一门的助教先生。 他一路向广场走去,心中难得没背诵什么阵法口诀,脑子里也没在推演什么势力勾结,只是很难得的,单纯地期待一节剑术课。 路过的弟子都向他打招呼,有些喊“顾师兄!”,有些喊“顾先生!”,顾昭一一点头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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