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妙轻笑一声回过神来:“不如就此启程?时候也不早了。” 河西郑家并不难找,向东市一问,远远就能见着府邸繁复的屋檐。钟妙无意在人前现身,望见郑天河平安进门便转身离开。 安置顾昭倒费了点力气,小孩看上去闷声不响,实则倔得要命,不知怎的对修士似乎很是反感,对钟妙说的话半点不信,收银钱时倒是利落。 狡黠多疑,又很分得清利害,叫钟妙想起草原上的小狼崽子。 待顾昭也安全抵达人烟密集的村庄,天色已晚。钟妙藏在树丛间尾随了一路,起身时只觉浑身骨头都僵了,需得好好打一场才能松快松快。 钟妙抬头观了观天色,所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此时去找人麻烦,正正合适。 她掏出个漆黑的乾坤袋伸手摸索,没多时抽出根骨钉。 这可不就碰巧了。 钟妙挑眉一笑,纵身向西掠去。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顾昭【警惕】:不行,万一她骗我呢?还是赶紧走。 后来的顾昭【委屈】:她怎么连骗都不肯骗我?
第3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无耻之徒!无耻之徒!” 残垣断壁间一团黑色人形拍地怒骂,“你今日又发什么癫?不将话说清楚,休怪我翻脸!” 他试图理顺自己纠结成抹布的长发,不巧正好摁在创口,痛嘶一声收回手,果然见了血。 钟妙倚着柱子看他一惊一乍,没忍住笑出声。 “勿怪,勿怪,实在是未曾见过蛊君这般风采,”钟妙换了只脚站着,“不如学学我们剑修束发,保证再无此等后顾之忧。” 蛊君冷哼一声捏了个诀,黑雾聚拢又散,再现就是位孤高公子的模样,黑袍曳地青丝如雪,如果忽略他微微跛着的腿,倒还真看不出方才的半点狼狈。 “不知本君如何又碍了您的眼,您要杀要剐只管吩咐便是,”黑衣蛊君嘶声问,“不敢劳动少山君深夜登门。” 钟妙早习惯这人开口必是阴阳怪气,拖过殿内唯一完好的靠椅坐下,这才在对方的怒目而视里缓缓开口。 “北起北望山,南至鲲鹏岸,如今叫央朝的那块大陆,在我庇护下已有百年,这件事,想来你应该清楚。” “本君对蝼蚁不感兴趣,”蛊君皱眉,“什么阳朝阴朝,本君未曾听过。” “这倒巧了,我近日恰好听闻有一伙子邪修折腾什么续命功法,有幸缴获一二,看起来颇为眼熟,似乎很有蛊君神韵,正欲向蛊君讨教,”剑修笑眯眯向前俯身,“原来蛊君竟是不知情的么。” 蛊君半点不敢因她此刻的和善放松警惕。 一盏茶前,钟妙进门拔剑时顶着的也是张盈盈笑脸。他不过心气不顺反刺一句,劈头盖脸一顿好打。 眼下形势比人强,就算蛊君半夜被拖起床有千般怨言,也只能闷头想自己什么时候泄了功法出去,竟招了这煞星上门。 钟妙见对方深陷沉思,一时间也不着急催促,回身靠在椅背上,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剑鞘,闭目感应着各处信物。 蛊君与她相识百年,对这套小动作再了解不过,开口就带了点酸味:“怎么,看来少山君又寻了些很是牵挂的小宠物,眼下夜已深了,又何必在本君这里耽误时间。” 钟妙淡淡看他一眼。 “我对你也牵挂得紧。” 蛊君一哽,抓出柄折扇丢给她。 “拿去!”他扭了头不看钟妙,“这是信物,若果真是本君的功法,遇之即解。” 钟妙接了折扇放怀里,难得叹了口气:“你好歹也警醒着些,楚青,天雷当真那么好挨吗。” 蛊君仍是别过脸不看她。 钟妙又叹了口气:“你自己保重,下回见。” 话音未落,楚青回过头来,人已不见踪影。 空荡荡的靠椅还摇晃着,放着一盒药膏。 “惯会打一棍子给颗枣,这女人,”蛊君脸上露出些恼羞成怒,“别以为本君回回都吃这一套!” 回应他的只有殿内空旷的风声。 想来也是,少山君心里从来只有天下苍生,此时怕是早已赶回央朝,他如何又能使她在奔赴苍生的道路上停滞一瞬? 蛊君仰躺着拿袖子盖了眼,自嘲笑笑。胸口一处于黑暗中发着幽幽雷光,隐隐透出残缺剑形。 而这一边,“颇受少山君牵挂的小宠物”也正面对着他的难题。 ——顾昭考量了千种困境,可惜其中并不包括“路上被一只猫缠上该怎么办”。 他逃亡了大半年,早知道那群道门的厉害。因此只是短暂停留,购买物资后便再次启程,唯恐走慢了被人追上。 按照他的计划,最好是一路南下,若是能找到些山野之地藏身其中就更好。 顾昭心中还念着那套祭辞。 那日钟妙给他的印象太深,他从未见过世上有这样强大耀眼的力量。 如果他也能有这样的力量—— 但一切的一切,都要等风头过去再做考量。 一路行来,无论打尖住店竟无一人见财起意刁难抢夺,他稍作试探,才知道此时自己在他人眼中乃是一壮硕男子。 而那临行前给的布袋更是神奇,看上去不过一个破破烂烂打了补丁的旧钱袋,只要顾昭需要,永远能掏出刚刚好的铜板碎银。 顾昭不是养在家中未经风雨的稚童,他知道其中暗藏的体贴恩惠,越是路途顺利,越是心中感激,又不愿将钟妙与道门混淆,因此心中只称她为仙人。 如此行了数日,且不说终于逃出魔窟,手上还多出许多银钱——他从前就是做梦也不敢这样梦过。 顾昭紧紧攥着衣襟睡了几夜床底,头些天还会噩梦惊醒,渐渐心中也松快起来,开始露出点孩子样。 一日夜半梦醒,他听着窗外虫鸣,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此不必天未亮就起床做工,心中又是快活又是不安。 猫就是在此时出现的。 月光明亮,顾昭抬眼看向窗外,与一对黄澄澄的瞳仁对个正着。 也许他实在累了,也许这些天的顺利让他放松了警惕,顾昭半点没想到一只幼猫出现在窗台是多么奇怪的事。他沉沉陷在床铺与还未走远的美梦,懒洋洋冲猫招了招手。 猫踩着被褥走了过来,又娇又软的一小只,蹭在他的枕边卧下,没多久便呼噜出声。 说到底顾昭也不过是个才十岁的孩子,寻常人家正是招猫逗狗的年纪。 顾昭试探着向猫伸出手,猫抖了抖耳朵睨他一眼又合上,于是他的手陷进猫柔软的皮毛里,它那么小,团在他的掌心,温热可爱。 一束小小的快乐的电流顺着他的脊柱蔓延,顾昭打了个哆嗦,脸上不自觉带了笑,抱着猫沉沉睡去。 直到第二日被猫踩醒,顾昭还以为这只是一个梦中梦。 什么东西闷闷地盖在脸上,顾昭伸手推了推,摸到一手毛绒绒,接着被什么冰凉的东西踩了踩,温热鼻息扑在颈边。 睡迟钝了的脑子开始转动,顾昭闭着眼呆愣片刻,几乎瞬间弹射起床,头咚的一声撞上墙壁。 而罪魁祸首仍八风不动端坐床褥,揣着手打了个哈欠。 顾昭捂着生疼的后脑,缓了半天仍觉嗡嗡作响。他惊疑不定地指着猫,不知为何竟从它眼中看出点嫌弃。 “你什么时候来的?” 猫当然不会回答他,懒洋洋又打了个哈欠,翻身在阳光里露出肚皮。 顾昭内心剧烈争斗着。 他遭遇的修士多了,难免有些草木皆兵。但他确实又从没听过哪个魔修会变成幼猫害人——不变成豺狼,不变成老虎,难道要靠着软绵绵的爪子挠人吗?你别说,摸上去还很有弹性。 等回神时,他已经把脸埋进猫软软的肚皮里。 顾昭猛地抬头——难道使的是迷魂术? 猫冷眼看他发神经,舔舔毛又看看他,最后没忍住一脚踹在他脸上。 顾昭挨了一脚,诶诶诶地后退,这才听见有人敲门,是小二在问是否送饭进来。 再一回头,猫已端坐在桌上等他了。 一整天下来,顾昭被猫支使得团团转。 说来奇怪,他面对刀锋尚有闪躲之力,面对猫时却总感到一种莫名的压迫,仿佛像是潜意识便觉得应当顺从。 顾昭没来得及琢磨其中道理,就被一条绒毛小尾巴撵着买了大大一兜。 小到麦芽糖碎,大到肉脯烧鸡,只要他盯着看了几眼,猫就挥舞着尾巴催促他买下来,零零碎碎一大堆,买得多了,又催他买辆驴车。 顾昭懵懵懂懂地在集市里转,只觉得自己像是头一回带弟妹出门的兄长,又要买又要拿,还要哄着人不耐烦的嘟嘟囔囔。 猫都有这样聪明吗?顾昭不知道,但他想起从前在王府听过的种种传闻,最终总结自己大抵得到了聪明猫猫里脾气较坏的那一只。 直到赶着车行至城门口,顾昭才蓦然自幻梦中醒神。 此时已近日暮,路上行人渐稀。而他无家可归,像块退潮后留在沙滩的礁石,望着前路一时无言。 可笑他竟真失了分寸,快快活活过了一天。 但顾昭没能沉浸其中多久,猫像是有什么精准探测情绪的能力,一旦他陷入愁思就能跳出来给他一下。 刚开始是尾巴抽,再不停就是爪子挠,最后吧嗒一嘴啃在耳垂上,疼得他直吸气。 一天下来,顾昭对这套已经颇为熟悉,猫尾巴还没抽上脸,心头愁云自动散了个干净。 他快速抓了条鱼干塞猫一嘴,手一扬抽响编绳,拽着驴车出城门去。 千里之外。 剑修大马金刀端坐椅上,正慢吞吞拂去茶沫,忽的轻啧一声,惊得满室寂静。 “倒也不必这样客气,”钟妙笑道,“显得我像个恶客,实在有愧。” 汇报到一半的山魈缩在桌下,两只铜铃大眼见着此人分明左脸“不服?”右脸“憋着!”,其神情自若如同坐在自家后院,半点不见愧在何处。 山魈委屈,山魈既不敢怒也不敢言。 若将钟妙在修士间的威名比作五分,落在精怪身上便足足有了十分。 早年钟妙练剑,最先被糟践的就是这群倒霉精怪,如今不知她得了什么好处传承,一身气势越发莫测起来。 可怜老伙计们修行千年,最后竟成了个小丫头用于搜集信息的耳报神。 钟妙摇摇头不去理它,垂眸在地图上画下最后一笔。 百年来凡间界越发鱼龙混杂,可笑中州那边还在做太平盛世的美梦,却不知已是山雨欲来。 她一路走来越发心惊,凡间何时有了这样多的死境? 更有邪物横生,妖魔作祟,如今标在图上,竟已星罗密布连成一片。 好在这一个总叫她揪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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