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是昨日见过的那个小姑娘,她从未出过寨子,对中州的官话既听不懂也说不出,只能向他们比划着传达消息。 钟妙耐心看了一会儿,向内招呼道。 “大概是有什么热闹……阿昭,我们走。” 一路上皆是盛装的边民,他们顺着人潮向内走,最终进入一处石窟。 石窟内每隔数步便有火炬熊熊,四壁绘满图腾,在火光的照耀下闪着岩彩特有的华光。 钟妙打量了几眼,讲的是腾蛇部先祖的历史,有些描述着族人大山中驯化虫蛇,有些描述着魂灵自躯壳脱出上升。 越往内走,魂灵的数量越多,最终反哺于生有双翼的腾蛇祖灵,新的边民自祖灵尾部诞生。 石窟最内是一处深坑,环绕深坑的平台约莫坐了上百人。有位浓妆女性端坐最上方,肩上挂着颗翠绿珠饰,格桑金坐在她左手。 这位应当就是“阿姆”。 又过了片刻,傀儡师被带了上来。 他如断线人偶般萎顿在地,钟妙定睛一看,却见他体内经脉尽碎,胸口处留着空洞,像是有谁强行从这取出了什么东西。 有位长老模样的边民上前宣布罪名,钟妙勉强只能听懂几个词语,大概是“偷窃”“至宝”,骚动在人群中产生,边民低声议论着,纷纷举起右手。 “这是边民中的处决制度,”楚青不知何时摸了过来,正站在他们身后,“偷窃族中宝物是大罪,幸好没了结在你手里,否则你也要麻烦不断。” 钟妙点头,就见阿姆扫视一周,缓缓举起右手。 边民中爆发出极热烈的欢呼。 格桑金早就高举着右手,此时更是兴高采烈,唱起召请祖灵的祭辞。 随着祭辞在石窟中回荡,深坑内渐渐传来越发急促细密的爬行声,如同下一场无形的暴雨。 傀儡师在这歌声中不自觉地向前走去,走去,最终向深坑跌落。 在腾蛇部的传说中,所有部民都将在死后回到祖灵身边。忠诚勇猛的部民会乘上灵蛇的脊背,伤害寨子的部民则需要通过深坑洗去罪恶躯壳。 祖灵庇佑着腾蛇部繁衍生息,祂为死者带来永眠,也为部族送来新生。 生与死在这里都是喜事,寨中部民将载歌载舞以迎接祖灵降临。 钟妙与顾昭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神色中都看到了不适。 每当这个时候,修士耳聪目明的不便就体现出来。至少她是没看见什么祖灵,只听见坑底传来啃噬血肉的水声。 他们是外乡人,自然不会参加接下来的庆典,钟妙随便扯了个理由就想走,忽闻一阵清脆敲击声,格桑金噔噔噔跑了过来,拉着她道:“漂亮姐姐等等,我们阿姆想见你呢,快快来吧。” 她本想推脱,却忽然从空气中捕捉到一阵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而在血的掩盖之下,这个气味是…… 钟妙回头一看,阿姆正向她微微颔首, 阿姆的屋子在这座寨子的最深处。 再往后是养育孩童的大院,边民从早到晚少有闲暇,因此习惯将幼儿聚在一处照顾。钟妙坐在屋内,不时能听见窗外传来的嬉笑。 她已在屋中坐了半盏茶的时间。 受到邀请的只有她一人,就连格桑金也被拦在楼下等待,钟妙心中有些猜测,只耐心等待阿姆将事情做完。 最后一只蝴蝶飞走,阿姆转头看向她,露出笑容。 “劳烦您等我这么久,”她的官话说得意外很好,“初次见面,您看着比我想象中年轻许多。” 只要迈过金丹这个坎,除非修士本人有什么癖好,否则正常情况下都会保持破境时的容貌。 钟妙笑了笑正想开口,阿姆却像是猜到她要说什么一般微微摇头。 “不是修士,您是星辰的主人吧?” 五百年前,魔修肆虐。 作为边民中最神秘的一支,腾蛇部向来在南疆有许多可怖传言。 有些说他们可通鬼神,有些说他们能定生死,即使同为边民,其他部族的人见了腾蛇部也恨不得绕道而行。 靠着巫蛊之术与种种传言,腾蛇部在深山里过了上百年安稳生活。 直到有一天,阿玉推开门,发现灵蛇盘踞院中。 灵蛇是族中阿姆的象征,唯有当阿姆认为继承者足够接过守护族人的重任,它才会带着蛊种出现在下一任阿姆院中。 阿玉才刚刚被选为圣女不过两年,连最基础的蛊术都没学完,阿姆怎么可能会在此时让她继任? 她跌跌撞撞冲进老师院中,阿姆已在血泊中永远闭上了眼。 阿玉是族中最聪明的孩子之一,她很快想起数日前阿姆曾与外界来的修士发生过争吵。 那是个青衣修士,看着像个书生,阿玉却从他身上察觉出比毒蛇更阴冷的寒意。 他许诺种种好处想借腾蛇部的蛊虫一用,阿姆却不愿将族人拖入越发混乱的中州局势,这才招来今日的杀身之祸。 腾蛇部绝不可能向杀害阿姆的仇人臣服。 但她又能做到什么? 阿姆擅长数千种巫蛊之术却仍为歹人所害,她来到世上不过将将十五年,什么都没来得及学会,就算拼上性命也毫无用处。 交涉期限逐□□近,族人已做好赴死的准备,阿玉头一回向祖灵以外的神明祈祷。 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庇护族人躲过劫难,无论付出何种代价她都愿意接受。 于是星辰坠落院中。 阿姆面上的脂粉缓缓融化,抬手擦去一道,露出底下剔透如水晶的躯壳。 作为获取力量的代价,她自愿成为藏匿星辰碎片的容器,避免它被不怀好意之人夺走滥用,并等待它真正的主人到来。 “靠着您的力量,腾蛇部才能幸存至今,”阿姆叹了一声,“终于等到今天,请您将它取走吧,我也该去见一见老师了。” 星辰确实提供了帮助,钟妙却不会认为其中全然是自己的功劳:“世上得到星辰碎片的有许多,能做得这样好的却没有几个,你实在过谦。” 阿姆早过了会因他人赞美产生喜悦的年纪,听她这么说,倒难得露出些笑意:“‘借您吉言’,是不是这么说?到这儿来,格桑金,是时候了。” 小姑娘偷偷摸摸藏在门口有一会儿了,她借着蛊术藏匿气息,在两个大人眼里却和明晃晃站在那儿没什么区别。 听阿姆竟这样说话,干脆缩在墙角哇的一声哭出来。 阿姆向来很纵容她,此时却难得冷下脸:“你难道真把自己当成十几岁的孩子吗?快过来!不许任性。” 格桑金抽抽搭搭走上前,被阿姆抓住手腕,将翠绿蛊种塞进掌心握紧。 灵蛇顺着交握的手腕爬向新一任阿姆。 “不许再贪玩向外人身上种蛊。” “好。” “照顾好孩子们,别再带他们去后山胡闹。” “好。” 阿姆望着这个自小养大的孩子。 部族内只能存在一个阿姆,她守着星辰碎片等了多少年,格桑金就困在这副孩子的躯壳中过了多少年。 虽然格桑金从不抱怨,当真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一般成天胡闹惹事,还故意找了借口离开寨子。 ……可惜她来不及看到格桑金长大的样子了。 “守好寨子,不要哭,老师会在祖灵前等你。” 阿姆向她伸出右手,格桑金死死咬住下唇,伸手与她反复交叠拍击三下,到底忍不住捂着脸冲出屋子。 “让您见笑了,”阿姆略带歉意,“这孩子总是不稳重,希望她将来不必太辛苦。” 钟妙望着她。 阿姆的修为本不足以支撑这么些年,走到今日,躯壳已完全由星辰的能量构建。她本就一心求死,格桑金走后更是放下重担,如烈火前的冰块一般快速融化。 完成愿望,付出代价,这本是钟妙向来奉行的法则,但看着阿姆久久凝望门外的眼神,却无端心生恻隐。 “你不必担心,即使哪天当真走到绝境,腾蛇部的最后一人也会逢凶化吉。” “是吗?”阿姆轻轻笑了,“感谢您的仁慈。” 她完成最后一次吐息,于空气中化为泡影。 钟妙接住碎片。 与上回从榕树中取出的不同,这枚星辰碎片晶莹剔透,不仅没受什么污染,反而因为阿姆这些年的小心护持染上愿力的金光。 唯一可惜是左下角被掰碎的一小块还泛着黑雾,这大概就是傀儡师偷走的族中秘宝。 傀儡师在离开寨子前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又不曾修习蛊术,如何能瞒过阿姆强行取出星辰碎片? 想起阿姆方才提到的青衣修士,再对一对时间线,钟妙忍不住皱眉。 她找回记忆的时间并不长,真正回到中州也就是今年的事,一想到这么多年有人一直藏身暗处,悄悄布局谋划着抢夺她的幼年期口粮。 硬了,拳头硬了。 钟妙这回下凡本来打着退隐养老的主意——中州有那么多好玩的好看的她从没享受过,兢兢业业数百年,可不得好好松快松快? 不料先是顾昭的神魂出了状况,紧接着和铃也遇到了麻烦,最后一看,哟,果然又是你老小子在给我添堵! 她当年许愿时还是许得太保守了,怎么不干脆许愿天下魔修死绝?哦,这人还当真不算魔修,人家正经大宗门出身。 怎么这种人偏偏不算魔修?谁知道他背地里又在折腾些什么东西?钟妙想着想着顿觉心烦。 不过她能当这么多年的少山君,自然在调节心情上很有一套,抹了把脸将烦躁压下,钟妙转身出门,决定先去看看顾昭在干些什么。 院中。 顾昭难得有些心神不定,手中虽拿着玉符准备批复,眼神却早向另一处飘去。 明明刚开始时一切都好,师尊牵着他的手走了一路,又愿意这样温声细语地同他说话。 谁料分神冒出来捣乱! 说到底又有什么紧要呢?只要师尊一直待他好,愿意留在他身边……他不是早就知道师尊交友广泛? 那分神就是个祸害!一通胡言乱语,好在师尊没往心里去。 【是吗?】分神在他脑中冷笑,【好一个自欺欺人的懦夫,你以为当真能瞒师尊瞒过几时?】 顾昭神色不动,手中却握紧了玉符。 【若是到了那一日,还不如一开始就……你疯了吗?!】 玉符在顾昭手中嘭的炸裂。 【不会有那一日。】 熟悉的气息已走到院外,顾昭胡乱拂开碎玉,将手藏在身后。 钟妙正巧推门进来。 “阿昭,为师方才想到个计划,你要不要听听看?” 她看着心情甚好,眉眼弯弯地冲他笑,忽然耸耸鼻尖面露困惑。 “咦,是我今日闻得太多了么,哪来的血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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