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别笑话我了,那么简单的伴奏,在您的音乐会上怎么能那么弹?” “那你弹李斯特的《西班牙狂想曲》和《肖叙二》,我都替你想好了,都是你以前弹过的,你好好准备一下。” “感情您刚才逗我呢!”孟玉蕾不禁笑起来。 “我也想看看你们这些孩子毕业后还有没有认真练琴,有没有好好思考。我以前就告诉过你,很多钢琴老师因为带的业余学生多,慢慢对自己的要求也降低了。很多人觉得我弹了很多年了,童子功、基础好,毕业没人打手,不想练也就不练了,殊不知这一行就像烧水,你不加火,水就凉了。我可不想你们在外面被人说‘不行’,结果人家追究起来,哟,这可是音乐学院郭兆霞的学生,那你说我这老脸往哪儿搁?” 孟玉蕾笑着回应,心里的敬佩却油然而生。 “郭老师,您有没有长时间不练琴的经历?”孟玉蕾好奇问道。 “坐月子算不算啊?我羊水都是在琴凳子上破的。当时练快速八度呢,一激动,破水了,印象可太深刻了。结果到了医院,疼了一晚上生不出来,大清早被拉进手术室剖了。从医院里回了家,我儿子晚上又闹,休息不好,所以大概有两个月没练琴。” “那后来您带孩子也没停吗?” “一来学校有教学任务,二来我自己手上有学生,也不能把他们耽误了。” “孩子那么小,您家人没意见吗?” “怎么能没有?但只要你主意正,他们的意见又算什么呢?记得最难的时候我得带着儿子一起上课,他睡觉不稳,学生弹的还是普罗科菲耶夫,那个哭闹的呀,课都没法上。没办法,我就把他交给钢琴楼看门的大爷,一回两回还行,后来那大爷一见我抱着孩子来他就跑。”郭老师笑了起来,“就那么难,也都熬过来了,只要你自己不放弃,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真佩服您!” “有什么好佩服的?咱们这一行但凡有点儿成绩的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别说咱们这行,任何一行儿,不坚持能行吗?那种带着老天赏的金饭碗来的世上的莫扎特能有几个呢?” “以前上学的时候您说这些我都觉得唠叨,现在年纪大了,终于能听进去了。” “你才多大啊?能听进去就是好事情!最近好好练琴,我等着你给我长脸呢!” “行,没问题!” 接了郭老师的活儿,孟玉蕾有了压力。她知道,这并不是让她弹师生演奏会那么简单,这是郭老师给她机会,想让她多跟同行交流,得到他们的认可,重新融入圈子。 挂了电话,她立刻就找出谱子,认真练了起来。在熟悉的旋律中,她找到久违的踏实感,感受到未来的希望。 天气越来越冷了,婆婆那里暖气总是不热,物业来修了几次都不见好,孟玉蕾在网上给她买了个油酊电暖器放在卧室,她这才脱掉了臃肿的羊毛裤。 婆婆的身体和精神都越来越好,孟玉蕾又带她去医院复查了一遍,总算彻底放下心来了。但经此一役,她不再去社区的合唱团,也不怎么跳广场舞了,只是偶尔和几个老太太出门逛逛,孟玉蕾忙时也能帮着接笑笑放学了。 而且,婆婆对孟玉蕾比从前大度了很多。孟玉蕾上课、练琴,她就自己待在卧室一声不响,不嫌吵,也不嫌烦,在家里待不住了她就去后面楼陪齐星辉带安安,孟玉蕾回家后还会意外地发现婆婆帮忙做了很多家务。 孟玉蕾知道,这些𝖒𝖑𝖟𝖑改变不仅来自于她生病前后她对她的殷勤照顾,更来自于她现如今作为家庭主要收入来源的现实。这种改变来得微妙,却很实在,她用行动赢得了尊重,尽管这种尊重在她当全职家庭主妇时就该拥有。 婆婆还有一个变化,她似乎对神秘主义敞开了怀抱。当然,齐星辉被变小是她变化的起因,但是她的转变之快实在让人猝不及防。她开始烧香拜佛,也不管佛教还是道教,只要听说哪里香火灵验她就一定要跑去拜拜,甚至连五星街的教堂都去了两次。孟玉蕾知道她是在浪费时间,却不忍心苛责。如果笑笑和安安身上发生了这种事,她大概会一样“疯狂”,这是婆婆唯一能努力的方向了,孟玉蕾理解她。 如果说那天上门看风水的杜阿姨只是“小巫”,那她请来的一位“道爷”可算得上“大巫”了。 那天晚上十二点多,孟玉蕾刚睡着,忽被婆婆的电话吵响。电话接通,那头却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你是乔彩云的女儿吗?” “我是她儿媳妇。” “你赶紧下来!”对方似有怒气。 “你是哪位?” “你是物业的,你婆婆跟人在游乐场烧东西,把塑胶地板都烧焦了。” “什么?” “靠近北门那个儿童游乐场!赶紧的,再不来我把她交给警察了!” 说完,对方挂了电话。 孟玉蕾又惊又怒,连齐星辉的问话都懒得回,披了羽绒服就下楼去了。 果然,在一堆手电筒的光线下,孟玉蕾看见了坐在条凳上的婆婆。她裹着厚重的大棉服,正在跟物业的人理论。扑鼻而来是辛刺的塑料烧焦的味道,耳边是他们激动的吵嚷。 而不远处的滑梯下,堆着什么东西,还有微弱的火星,像是木头,又像是煤块儿。光线太暗,孟玉蕾也看不大清楚,倒是有几张黄色的符飘了出来,看得见上面红的黑的画符。 “这是公共区域,哪有在这儿放火的?你这是破坏公共设施!”物业的工作人员喊得很大声。 婆婆低着头,任由他骂着,而婆婆身旁,坐着一个瘦高的老大爷在跟物业的人理论,他说着标准的陕西话,听起来更有气势。 “天黑麻麻,她也没看着这下面是塑胶的,你看这是啥?”老大爷指了靠在一棵树干上的扫把和簸箕,“她肯定是想着烧完就打扫了,咋能故意搞破坏?该赔就给你赔,她也不是故意的嘛,你报警干什么?” “这不是赔不赔的问题,空气这么干燥,风一过来,火星子把这一片绿化带点着了,这楼不是跟着点着了?一幢楼上百户人呢,人命你们赔得起?” “你这小伙子,有话好好说嘛,这么凶——” “妈——”孟玉蕾喊出一句。 “蕾啊!”婆婆应了一声,几乎快哭出来了。 “怎么了这是?” “我这不是,请的师父——”婆婆扭头,四下寻找,“张真人呢?” “什么真人?” “唉呀,师父——你怎么在这儿呀?” 孟玉蕾顺着婆婆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滑梯的台阶上还坐了个老头儿。他穿着棉布灰袍子,头上束了个发髻,嘴边的胡子有两寸长。关键是,他坐在那里,翘着二郎腿,抽着烟,竟是那般气定神闲。 “走,你跟我去警察局!”物业的人上去拉那位张师父。张师父微微一笑,两个指头把烟头掐灭,将物业的人轻轻一推,对着婆婆道:“我就说这事儿急不得,看看,果然不成吧!” “真人,那您说什么时候成?”婆婆依然虔诚的样子。 师父抬头看了看天,晃了晃脑袋,“九天,九天之内。放心吧!” 说完,他站起身来,从棉袍里摸出一包中华烟。他笑着托起物业工作人员的手,把烟放到他手心,“麻烦你了,上夜班怪累的,冒根烟提个神。” 说完,他抻了抻腰,清了清嗓子,竟然离开了。 “师父,九天,真行吗?”婆婆问。 “行!”张师父抬了手,没有回头。 “不行我还找你去。” “行!” 婆婆脸上绽放出笑容来,几乎开心地手舞足蹈起来。她扯着孟玉蕾的袖口,喃喃:“准行!准行!” 孟玉蕾看得目瞪口呆,她回头看那个大爷,脸上也是同样的惊讶。 “什么七天九天啊?”老大爷问道。 婆婆立刻变了脸色,回道:“就最近,老做噩梦,半夜醒来胸口疼。” “你没再去医院看看啊?” “看了,玉蕾带我去的。” “这就是你儿媳妇啊!” “这位叔叔是?” “这是陆叔叔,我们社区合唱团的,退休前在工程大学工作。”婆婆介绍着,表情却有羞涩之意,“他刚出来找猫,见我在这儿,就过来问问。” “陆叔叔好。” 从陆叔叔意味深长的表情里,孟玉蕾感觉到婆婆应该没少在陆叔叔这里提家里的事儿。 物业的人收了中华烟,态度比刚才好出很多。 “这摊子东西你赶紧收拾下,然后跟我去物业办手续,回头塑胶场修复的钱你得出。” “好好,我跟您去。” 物业的人瞥一眼孟玉蕾,“老人年纪大了,脑子犯糊涂,你们做儿女的也不看着点儿?” 孟玉蕾点头哈腰之际,却听见那个老大爷道:“什么叫犯糊涂?她老伴儿去世了,寒食节给烧点儿心意寄托哀思,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懂?” “唉呀,也不是。”婆婆扭头看老大爷。 “你不用不好意思,我理解。你不是老做噩梦吗?我也一样,我家小英妈昨晚上也给我托梦了,我今天早上就去了趟公墓。你这个老家离得远,烧纸是不方便啊!” “可不是嘛,现在身体大不如前了,回去一趟费老大劲儿,孩子也不放心。”婆婆道。 看两个老人的状态,孟玉蕾突然觉察出不对劲。有些想笑,却不好意思。 “你们怎么还聊开了?等着我收拾啊?”物业的人道。 “哦,好,我就收拾。”孟玉蕾忙去拿扫把。 那一堆东西里有木头、画符、棉絮还有已经看不出内容的硬纸板,孟玉蕾知道,那又是婆婆找人给齐星辉“施法”了。虽然她对这些东西不怎么相信,而婆婆也给她添了不少的麻烦,但她这样孜孜不倦地为儿子“努力”,还是让她感动。 三个人一起打扫完,陆叔叔又去找猫了。孟玉蕾让婆婆先回家,她去物业办赔偿手续。可是婆婆不愿意,非要和她一起。办着手续,婆媳俩又被物业的值班经理“教育”了一番。 走出物业办,孟玉蕾送婆婆回家,忍不住又唠叨,“妈,你再别折腾了,这也太危险了。物业的人虽然凶,说的也在理,真要把楼给点着了,咱全家都得抓进去!” 婆婆皱着眉头,“我也知道,这不是没办法嘛。张师父说一定要在什么子位子时,我也听不懂。大晚上的,想着赶紧把仪式做完,就忘了那是塑胶地板了。” “什么师父嘛这是?你也信?” 婆婆拍了孟玉蕾,“可别乱说,这师父可灵了呢!院子里的郑阿姨他爸迁坟就找的张真人,这坟一迁,老郑的儿子立马就给提拔了!现在是区里的领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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