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还有两个人,在这儿等着。”辫子姑娘指了沙发上的空位。而孟玉蕾这才留意到沙发那头坐了个年轻女子,她穿着褐色披风大衣,裹着厚重的围巾,头发在颈后矮矮束起,口罩和墨镜将她的脸遮了个严实。那个姑娘一直埋头看手机,孟玉蕾进来,她连头也不曾抬一下,仿佛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傲慢与敌意。 “你进来。”辫子姑娘拍了拍墨镜姑娘的肩膀,那姑娘便掀开纱帘走了进去。𝖒𝖑𝖟𝖑原来纱帘下还挂着彩色的小铃铛,墨镜姑娘的背影在一阵脆响中消失了。 孟玉蕾猛地站起来,问道:“不好意思,我有点儿急事,能不能插个队?” 辫子姑娘瞪着孟玉蕾,鼻孔呼出两股气来,“谁不急呀?就你急?” 孟玉蕾被气得够呛,一屁股坐了回去。辫子姑娘闪进了纱帘后,她便挪到沙发那一头,靠近纱帘的位置,生怕被别人插了队。 火炉在前,她的全身都暖和了过来。她舒展了胳膊,仰头看墙壁上贴着挂着的奇怪物件——一只鹿头,两颗眼珠还在滴溜溜转动;一张唐卡,上面画着一群牦牛;还有看不清日期的日历和佛像—— “我想问我男朋友的事情——”纱帘后传来一个带着鼻音的女声,像是感冒了的样子,“他是个很厉害的人,在工作上很拼,对每个人都很好,对我更好。这是我们的合影,还是我偷偷拍的。确切地说,他并不承认我是他女朋友,怎么说呢?我算他的情人吧,因为他有老婆和孩子。” 孟玉蕾不禁蹙眉,心想这世上怎么这么多蒋蔓这样的糊涂蛋?她不由地转向纱帘,想看看那姑娘,可是纱帘足有三四层厚,她不仅什么都没看清,还把铃铛碰出一阵儿声响。辫子姑娘探出头来,又瞪她一眼。孟玉蕾吓得一哆嗦,忙把身体贴向椅背,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一年前,他失踪了。我们约好了一起去云南,酒店和机票都订好了。说好了早上九点在机场见面,可是他没有出现。” 孟玉蕾越是不想听,那个声音就越是钻进她的耳朵里。终于,她觉出那个声线似曾相识——史静!她惊讶地瞪大眼睛,为自己的新发现而激动。她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个身影和她的侧脸,便肯定是史静无疑了。一时间,八卦的心熊熊燃烧起来,怪不得她这阵子不来上课,原来是遇上了这样的事情! “他生病了,很严重的病,连班都没办法上了,曾经一度我以为他都要死了,找同事、托朋友,可是我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到。人死了至少该来公司办手续吧,丧葬费也能领一笔,再至少,也该让大家参加葬礼吧!可是什么也没有,他就像从人间消息一样,谁也联系不上他。” 孟玉蕾脑子嗡嗡作响,浑身都紧张起来。她不敢确信她说的是齐星辉,可是她却无法否认。她死死地盯着纱帘,恨不得立刻进去问个明白。 “可是最近我才发现,他还好好活着呢,照顾孩子,洗衣服做饭,一副好老公老爸爸的样子。我不知道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病突然好了吗?可是如果好了,他不是应该回来找我吗?可是他现在却连见都不肯见我一面,我就是不相信,人能变化的那么快,明明前一秒他还那么爱我,要和我一起去云南,可是下一秒,他就连我电话也不接、短信也不回了。我就想知道,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残疾了,还是毁容了?到底什么变化让他连见我一面都不肯!我更想知道,我们到底有没有未来,我还要不要等他?” 那个声音一句接一句,像冰雹急促敲击在玻璃窗上。孟玉蕾不顾一切掀开帘子冲进去,一张红色绒布桌子两边,坐着史静和那晚遇见过的吉普赛老太太。老太太微笑看着孟玉蕾,而史静却惊讶地从凳上跳了起来。她眼睛红肿,眼神慌乱不堪。墨镜从桌上掉落,被她一脚踩了上去。 “孟老师。”她脸色发白,颤巍巍问道,“怎么是你?” 孟玉蕾只是怔在那里,死死地盯着她。 “是齐星辉吗?”她问。 “孟老师——”史静又后退一步,嘴唇哆嗦着,“我——” 一顶黄色悬胆灯在桌子上方微微摇晃,光线如海底的波纹在细细地变化。老婆婆朝空中吐一口烟,给本就昏暗的光线徒增了几分晦暗。在桌面最亮的地方,在史静苦苦支撑的右手旁,在她腥红的指甲下,是那张她来不及收起来的照片——两张脸紧贴在一起,在模糊的背景下,在失焦的镜头前,笑得那般醉心、酣畅与放肆。 鼻腔里被灌进一股寒意,孟玉蕾开始浑身颤抖。那种感觉就像光着身子矗立于冰天雪地之中,呼吸里都没有氧气只剩冰渣。那细碎的冰碴子顺着嗓子飘飘荡荡,灌进整个身体,像蠕虫一般开始啃噬她的每一寸血肉。 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那无辜的、软弱的、苍白的泪水。照片在她眼前模糊,仓促地让她始料未及。她可以疑惑、可以嫉妒、甚至可以愤怒,可她决不可以流泪。她竟是这样被欺骗,被蒙在鼓里长达一年之久,还被史静居心叵测地接近,被他们这样愚弄?她看看照片,又看看史静,她咬着嘴唇,想要把眼泪憋回去。 老太太把照片拿了起来,用手捏着,在烟雾里抖了抖。她眯着眼睛,看着史静,用依然沙哑低沉的声音道:“不属于你的东西,总会溜走,你强求不来。”接着,她把烟头对准照片的一角,轻吹一口气,照片便燃烧起来了。淡淡的黄的蓝的火光交织在一起,像有几张蝴蝶从照片中翩翩飞起。 火光映照着史静的尴尬,也映照着老太太从容的微笑。孟玉蕾安静地站着,看着齐星辉的面容在火光里扭曲,看着他被火光吞噬,看着他变成她不认识的模样。照片燃烧殆尽,老太太大手轻轻一挥,几片黑色灰烬飘飘洒洒,落向桌脚和地面。 “看,什么也没有。”她收起笑容,直勾勾地盯着史静。 孟玉蕾只觉嗓子干哑,她似乎该说些什么,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孟老师,你别误会。”史静紧紧抓着自己的包,一张脸憋得通红。 “你的课费我会全部退给你。”她看着她的眼睛,狠狠地盯着她。奇怪了,她竟然还能冷静下来,比起她和齐星辉在一起带给她的痛苦,她更替她用学钢琴的借口接近她感到悲哀。原来她并不是真的想要学习音乐,原来她是这样一个俗不可耐的人。孟玉蕾突然松了口气,就像突然得到了不需要跟这个女人相提并论的豁免,她感到自由。 “没关系的,也跟你学了这么久。”史静道。 孟玉蕾没有接话。 她又看向老太太,“那,我先走了。”说完,她捡起地上的墨镜,仓皇而逃。 纱帘发出又一阵响动,老太太又微笑起来,朝天空打了个响指。侧面一扇小门打开,小辫姑娘弯腰钻出来,手里捧着那只铜碗。 老太太接过铜碗,枯槁的手指顺着碗沿划了一圈儿,上空回荡起一阵金属的诡异回响。小辫姑娘瞥了孟玉蕾,带着冷漠与无趣又钻了回去。 “好久不见。”老太太用旁观者才有的犀利眼神望着她,“坐。” 孟玉蕾在史静坐过的凳子前怔住了,她突然意识到,她此行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齐星辉的大小跟自己还有什么关系,她求着老太太再将他变回去好跟史静完成他们未竞的旅程或是感情吗? “对不起,我还有事,我得走了。”她又一次嗓子哽咽。 可老太太却依然笑着,眼里有种洞察一切的光芒。“你的东西,我该还给你了。” 孟玉蕾回头,老太太不知怎么从碗底变出了那张照片,她和齐星辉结婚证上的合影。 “我不需要了。”一行眼泪流了下来。 “人永远无法否认过去。”她把照片举到眼前,细细地看着,“你瞧瞧,多好的一对儿。” 孟玉蕾冷笑起来,“真的好吗?您看不出来他跟刚才那张照片上是同一个男人吗?” 老太太笑出了声,低沉沙哑的声线在孟玉蕾耳边萦绕。等她收起笑容,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你变了很多呀,你看看,像不像从前的样子?”她将照片朝孟玉蕾的方向比划比划,“你应该笑一笑,你看看,这个笑容多漂亮!” 孟玉蕾看向那张照片。是的,二十多岁的面庞,她倚着齐星辉,笑得那样心无旁骛。那个时候她是多么信任他,甘心把自己的后半生都他系在一起。那个时候的他们,多么相爱啊! 越是回忆,眼泪就越汹涌。手机响了起来,是郭老师打的。她没有接,转向老太太,道:“对不起,我得走了。” 说完,她提起裙角,掀开了纱帘。 “你的东西,还是拿回去吧!”老太太举着照片,又吐出一口烟来。 孟玉蕾回头,接过了照片。 “你知道生活有多丰富吗?”老太太突然问道,又自答道,“照片上的你年轻可爱,可现在的你有不一样的美。生活也是一样,经历一分是多一分的色彩。你知道,天不会塌下来的。” 可是孟玉蕾的大脑混乱一片,关于赞美,或是她想引申的含义,她此刻都听不明白。眼泪依然止不住,她点了头,浅浅道了声“谢谢”,连一句“再见”都说不出便夺门离开了。身后是纱帘铃铛的轻响,眼前是模糊的视线。昏暗的世界天旋地转,腹胸也跟着一起旋转,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受撂住了她,仿佛只要世界的幕帏撤走,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境。 可是没有,世界真实的可怕! 推开占星室的门,里外是一样的昏暗。冷风像湿毛毯一样将人团团裹住,孟玉蕾倒抽一口凉气,抱紧双臂朝巷口走去。 手机握在手里,屏幕上是齐星辉的电话。她总该问问他吧,不是对质,也不是争吵,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告诉他她知道了。就像突然被他打倒在地,她只是不想躺在地上,而是站起身来告诉他,没错,你打中了。 可是,告诉他又怎么样呢?她的大脑混乱如麻,完全理不清任何头绪。车声、叫喊声、远处酒吧靡靡的音乐声,这个世界像一架搅拌机,在隆隆作响。疼痛像现代音乐那样来得毫无章法,她是这样被齐星辉卡住了脖子,卡得她浑身松软,几乎无法呼吸。 巷口的路灯孤零零地站着,像于冷漠中守护这一片低矮的屋檐。远处连成一片的霓虹像再也无法抵达的花海,已经是世界另一端的繁荣。 “下雪了。”她仰头,喃喃。 雪是什么时候落向她的肩膀和头发,她竟浑然不觉。她手里依然握着合影,像握着从身体拔出的尖刀。她能感受到疼痛,也能看得见刀刃的鲜血。照片记录的曾经,虚假的像一场梦。她曾那样沉浸在梦境里,享受着爱与被爱,享受着平凡而踏实的幸福。这一方寒冷来得如此恰到好处,把心冻在雪里,也就真的不那么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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