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显然问的是他竟知道她今日出来是为了寻青焰,来问清楚那日未问出的话,可司景行只若有所指道:“我从头至尾,都知道。” “那四个人,我倒是也可以径直告诉你——不过,你肯信么?”他说这话时俯身贴在她耳侧,语调缱绻,似这长街之上寻常情人间附耳悄悄讲的情话。 苏漾抬眼,“为什么?” 为什么可以告诉她,为什么明知她是来冬阴节上寻人的,还主动将她带了出来? “你若是知晓仇家身份,却不能手刃仇家,除了去找死,还会怎么办?”他勾起她鬓边留的一缕发丝,自问自答道:“祈求力量,能达成你心愿的力量。” 人心若有所求,执念愈强,所祈力量愈大,甘愿付出的代价便愈大——但如此这般可平心愿的力量是食髓知味的,积土成堆,终有一日,她会被心中欲念所噬。 苏漾神色一冷,“洗髓转道?” 司景行笑起来,“未尝不可。我说过,话不要说得太早。” 两人滞留在原地,待得稍久了一些,便被一处摊主瞧中,那摊主只见他们二人举止亲密,连身上所着衣裳都是相似的款式质地,又气度不凡,只当是过来游玩的一对出身不凡的道侣,便笑呵呵地上前去招呼:“两位不如来瞧瞧这鬼靶,一人一箭,若能中靶心,便能得一盏鬼灯,可许下心愿,放鬼灯顺暗河而下,十分灵验。” 司景行瞥了一眼放在一旁的鬼灯,无端想起最初将苏漾带来魔宫的那日,她折的那些纸船。 苏漾本不想多留,可一旁的司景行却接过了摊主递来的弓箭,她一时走不脱,也便顺手接过来。 所谓鬼靶,便不似寻常靶子那般固定在一处,靶子神出鬼没四处晃动,也没有既定的活动轨迹,顷刻间便变化许多个毫不相干的位置。苏漾正观察着,只听身侧箭矢破空之声——司景行搭箭上弦,半分修为都未用,甚至不曾正眼看过那靶子一眼,便极为随意射出去一箭——正中靶心。 他将弓箭放下,屈指在弓上敲了两下,抬眼看向苏漾——苏漾无端便瞧出两分挑衅。 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再度睁眼时,视线直直向前——这鬼靶神出鬼没的那股劲儿,倒是同司景行在她眼前晃时一般无二。 只这样一想,她手中弓弦绷紧,箭矢射出直中靶心。 两人开弓的空里,这儿便围了许多围观的魔修,见状皆叫好起来。 苏漾耳朵一动,隐隐听见了什么“这对道侣”“天造地设”一类的话。 她眉头一皱,默默从司景行身旁退了半步,在心里叹了口气——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不要命了。 她都能听见,司景行自然也听得清楚。于是她转过头去看司景行,等着看他如何处置那些毫无分寸的魔修——却只见他递给那摊主一袋灵珠,拿了两只鬼灯,却悉数塞进她手里。 仿似浑没听见周遭那些人的话。 直到领着她走到暗河边儿,他都没什么额外动作。 他没说什么,苏漾自然也当没听见,眼下到了暗河边,抱着两盏鬼灯便朝暗河去。 司景行本只是拿给她玩玩的,谁成想她将两盏鬼灯放下去,竟当真双手合十许起愿来。 看着她认认真真的架势,他一时失笑,站到她身边慢慢道:“骗三岁稚童的把戏,也就你才会信。你有什么想要的,与其求神,倒不如求求我。” 苏漾已将两个心愿许完,放下手来——那盏鬼灯既然司景行给了自己,她便毫不客气地也许了。 一愿早日替大师兄报仇,愿大师兄魂归故里;二愿……她能顺利杀了司景行,愈快愈好。 鬼灯已放,她本已打算走,却被司景行饶有兴趣地拉住,“说说,都求了些什么?” “这第一盏,必然是替你大师兄报仇。”他探寻似地看向她,“第二盏呢?” 苏漾抬眼回望住他,倏而笑起来,“第二盏求的是,我能长长久久,留在你身边。”
第33章 暗河水流平缓,那两盏鬼灯的光线柔和,映得那一小圈都粼粼闪着光,在水波推搡下逐渐远去。此处人少了些,不似长街上那般熙熙攘攘,但远处的热闹隐隐传过来,也不至太冷清。 苏漾立于暗河前,金线暗纹绣并蒂莲的暗红裙袂被风稍稍扬起,她笑着望过来时,眼底清润一片,叫人情不自禁地想去信她说出的话。 司景行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她根本不想留在这里——生死垂危之际,都不曾对他说过一句软话来央他,自然不可能许什么想要留在他身边的愿望。 他明知她所言是假,他自然也不会信,但就这般看着她笑靥,他竟真动了两分心思——想把她长久拘在身边,百年,甚至千年万年。 司景行静静看着她,身侧挡在袖中的手勾了勾,以暗河边为中心,整个东都山的邪气悄无声息飞转,骤然汇聚到他手边,亲昵绕在他指尖。 让她改修魔道,倒也不必非叫她自个儿心甘情愿洗髓转道。 他将她这一身碍眼修为悉数废掉,为她重塑灵府,再以邪气浇筑,重引灵流,便可引她入道。 她若是同他在同一条道上,护一护她免受邪气操纵,倒也未尝不可。 恰在这时,有焰火“嗖”一声自司景行身后远处腾空,在天幕绽开,似是燃掉一整片夜空,又稍纵即逝。 这样大规模的焰火,莫说东都山,就算是在清心宗,也是难得一见。 苏漾惊喜抬眼,两步跳过来,因着太高兴甚至拍了拍他一边肩膀,“你看!” 司景行没回头。 她仰头专注盯着不断腾空绽开的焰火,那些瞬息万变的色彩便映在她眸中,他只看向她双眼,便能觑见这天碧星河,火树银花。 不知为何,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藏在袖中的手向下虚虚一压,集了整个东都山邪气的灵流顷刻间便四处溃散而去。 烟花自夜幕垂落,化作冷寂尘埃,天边火光散去归于寂静,苏漾才小小地呼出一口气,眼中欢欣尚未散去,扭头看向司景行,正要说些什么,却在撞上他幽深目光时怔了怔。 司景行抬手将她鬓边碎发捋到耳后,淡然道:“年年都有。” 冬阴节一年一回,她若是留在东都山,往后机会还多得是。 “看过一回也便罢了。”她这话乍听显得有些意味深长,可对上她坦荡笑容时,便叫人疑心只是自己多想了。 司景行的手停在她耳后,她慢慢又补了一句:“这世间好景本就不长留。” 司景行顺手替她整了整衣襟,“长不长留,只看想不想留。” “若是想留呢?”她说这话时,周身往常那同他剑拔弩张的气势被刻意收束起,不经意便带了几分难明的缱绻意味,是存了心思在试探他的反应。 下一刻司景行的手却骤然搂在她后腰,将她往怀里一箍,瞬息间旋身而过踏出十数丈远——而他们原本站着的那地儿,地面上斜斜插着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剑,插入地下数寸,没了大半个剑身进去,露出的那半截剑身犹带血,剑柄震颤着,荡出纯白法光。 靠近剑柄的那部分剑身上刻了“玉成宗”三字小篆,一击不中,长剑兀自浮空,飞回不远处一白衣修士手中。 玉成宗首席弟子,秦柯。 他那身白色道服早被血迹和尘土泥垢所染,头上玉冠半斜,发丝被血迹黏成一缕缕,再没有半分往日名门大派首席弟子的矜贵,整个人狼狈不堪。 秦柯找到魔君这一路并不是一帆风顺,中间不可避免地与魔修缠斗过两回,所幸今日特殊,他遇到的都不是什么厉害角色,才能一路闯过来。可饶是如此,一路损耗也不可小觑,兼之方才那一击耗空了他几乎全部灵力,此时他握着剑的手都在微微打着颤。 但他只有这一次机会,退无可退。 若不是他手里还有宗门传下的秘宝,他连魔君的踪迹都寻不到,遑论报仇。 司景行挑了挑眉,“漏网之鱼,倒上赶着送到眼前来。” 他仍环着苏漾,两人间的距离可谓是亲密无间,就连身上衣裳都是极为相似的款式和质地,秦柯死死握着剑,扫视了他们一圈,又看向苏漾,颇为鄙夷地冷笑了一声:“清心宗那个小师妹?清心宗竟自甘堕落至此,将弟子送给一个邪物,”他眯了眯眼,眼神轻蔑继续道:“做炉鼎。” 不过……他本没有把握直接对上魔君,有她在他身旁,若能先杀了她扰乱他心绪,似乎还有一线机会。 司景行察觉到身边人登时僵住,不禁勾起一抹笑意,将她往身前又带了一步,手仍箍在她腰身,姿态暧昧,俯首附在她耳边问道:“认识?” 其实算不上认识。苏漾极少出宗门,与其他宗门的内门弟子顶多是互相有所耳闻,真正见过面的也没多少。 但他能知道自己的身份,说明清心宗有个小弟子留在了魔君身边这事儿,该是传出去了——也难怪,她在东都山这么久,司景行又勉强算是为她杀过麾下一员大将。 苏漾面色一白,他能这样说,证明外间肯定不止他一人这样作想,若是他们都以为苏漾是清心宗向司景行投诚送出的礼物,那清心宗在名门正派中的处境……多少会有些难堪。 但她没来得及想太多,面前的秦柯已经攻了上来,剑尖却是直指她心口,与她所修之道相同的法光逼近的瞬间,她瞳孔紧缩,却始终不曾起手反击——直到那法光只差一线便要触到她衣裳,一股强横的邪气才以她为中心向外震去,竟连冲至她身前的剑身亦一寸寸震碎! 两种截然不同的法光相撞,剑身携来的白光连像样的反抗都不曾有,瞬息便被压制吞没。秦柯被向后震飞出去,半跪在地上滑出数丈远堪堪稳住身形的那刻,当即呕出一大口鲜血。 他浑身筋脉已被毁了大半。 苏漾甚至没察觉身后的司景行有什么大的动作,他自始至终皆是漫不经心的模样,似是完全未将秦柯放到过眼里。 司景行语气淡然说了一声:“自不量力。”紧接着便抬手——苏漾心下一惊,知道他是起了杀心,当即便握住他抬起的那只手,“不要。” 司景行动作一顿,似笑非笑地垂眸看她。 苏漾咬了咬下唇,轻声道:“今日是冬阴节,我们那边儿过节的时候,是不兴见血的。他既已受了重伤,不如就放他走罢?” 司景行重复道:“不兴见血?” 苏漾点点头,却听他倏尔一笑,抬手捂住她的眼睛,语调温柔:“那不看,不就好了?” 他身上杀意半分未减,苏漾神色一冷,抬手打掉他挡在自己眼前的手,“一整个玉成宗,你杀得还不够么?” 司景行看着她笑起来,轻柔问道:“怎么,这就装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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