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柳如意的心愿 在看见病人是个姑娘的时候,赵燕宁的火气消了一大半,再一诊脉,剩下的火气就全变成了震惊。 “从来只听说死人诈尸,倒没见过活人只剩一层皮的。”他惊愕地扭头看向拂满,“这人血都快流干了,还活着呢?” 拂满点头,她不打算把那天晚上看见的场景告诉别人,只与他比划:柳姑娘为了救我,一路上流了很多很多血。 一听这话,赵燕宁严肃了神色,翻出随身携带的布包,先给她行针吊命,又仔仔细细开了三张补血的方子,吩咐小二去抓药。 沈岐远站在门口瞧着,总算松了口气。 “走吧。”他带着周亭川下楼。 周亭川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就这么把柳姑娘交给燕宁?他那张嘴……” “有拂满在,无妨。”他想了想,眼里划过一丝笑意,“再说,真要杠上,也不知到底是谁气死谁。” 赵燕宁只是脾气臭声音大,柳如意那是蛮横霸道又不讲理。 笑意一瞬即逝,他又沉思起来。 皇恩降下之前,宗正司依例会将受恩之人彻查一遍,他那几日公务缠身,几个同判宗正倒也认真查过。就卷宗来看,柳太师渊清玉絜,无任何官司牵扯。 但,太师府这几日的动静,是不是也太多了些? 莫名其妙死掉的乳娘,追杀柳如意的家奴,被灭口的剪灯,怎么看都没那么简单。 如意做了个噩梦,梦里烈火焚烧,剪灯就在火堆中央呆呆坐着。 她惊得连忙大喊,想伸手去拉,但不管她往前走多少步,剪灯与她之间的距离都没有缩短火势越来越大,像一头巨大的怪兽,眨眼就将她吞没。 如意心口发闷,刚想喊叫,却见另一侧火堆里还有一个人。 那人梳着妇人髻,韶颜雅容,气息温柔,却是被火舌一点点侵蚀着衣裙,她抬头朝自己看过来,胸口赫然插着一把长刀。 “囡囡。”她朝她招手,轻声道,“好孩子,不要乱跑,快回来。” 如意皱眉,没敢抬步过去,却是死死盯着她胸口的刀。 这是柳如意的母亲,她果然不是死于痨疾。 有个影子越过她,朝何氏跑了过去。 “娘亲。”她亲热热地喊了一声,任凭火光将她连自己的母亲一起淹没。 如意怔然。 她想起那个雷雨夜,这个小姑娘双手合十,凄切地坐在阵法里发愿:“信女愿以吾血肉之躯作偿,请神明降罚于恶,偿我夙愿,平我怨怼——” 眼下她靠在何氏怀里,虽是眼有笑意,但半身透明,已是飞散前兆。 如意猛地睁开了眼。 阳光从花窗里透下来,明明晃晃,已是接近晌午。 她抬手遮眼,适应了一阵,转头就见拂满递了药来:“你,你,你可醒了,快吃,吃些药,这几,几日,我喂你,你,你总洒出来不少。” 汹涌的情绪眨眼便平静下去,如意扯了扯干裂的嘴角,被她扶着稍稍靠上坐:“我睡了很久?” 拂满一脸严肃地伸出三个手指。 轻啧一声,她接过药来仰头饮尽,脸上总算有了笑意:“那这么说你也学了不少菜式了?” 睡了这么久,醒来的第一件事竟是问这个? 拂满哭笑不得:“你,你怎么不问,问问沈大人。” 想起这茬,如意挑眉:“他出事了?” “没,没有。只是他,他前些日子去,去了太师府,柳太师不,不知为何就,就病了。” 这倒是个挺让人舒坦的消息,如意摸着下巴道:“那得想法子让他多去两回才是。” 旁边有人笑了一声。 她侧头,就瞧见个男人杵在桌边,长得眉清目秀,就是看着眼生。 拂满与她介绍:“这,这是赵燕宁,以前,以前刑部司的,的同僚。” 如意觉得耳熟:“也是沈岐远身边的人呐?” 赵燕宁尚算有礼地与她拱手:“现在不是了。” “哦。”如意打量他两眼,寻思道,“那你可缺活儿做?我这酒楼自从出了命案,伙计都跑得差不多了,正需要几个跑堂的。” 拂满脸色一变,想拦已经来不及,赵燕宁痛快地就应下了:“好。” 如意点头,纳闷地看着旁边欲言又止的拂满:“怎么了,你不想让他留在这里?” “不,不是不能,不是不能留。”她神色复杂,“姑娘给他,给他换个活儿,最,最好不与客人,不与客人打交道。” “这倒是稀奇,他盘靓条顺的,正好与客人打交道才是呀。”如意满眼不解。 两个时辰之后。 如意披着厚厚的斗篷坐在二楼栏杆边的太师椅里,看着大堂下头的鸡飞狗跳,嘴角直抽。 “不会走路就把脚剁了,往别人鞋上踩是怎么回事,眼睛长后门的潲水桶里了?” “你什么你啊,先把脸上猪油擦擦,跟你吵架直反光,老子眼睛疼。” “不想给钱就直说,老子请你吃这几口饭也行,叽叽歪歪的扯什么呢,你个鳖下的东西。” “……” 如意抹了把脸,温和地拉过拂满的手:“换他去当账房也好。” 拂满严肃地点头。 于是沈岐远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大堂里空无一人,只赵燕宁坐在柜台后头,有板有眼地算着账。 他停下步子,有些稀罕:“你与拂满,真就打算留在这里了?” 燕宁也觉得稀罕:“大人你不是不近女色吗,怎么跑来见我们东家跑得比吃饭还勤。” 得,又是一个已经改口叫东家的人。 沈岐远懒得与他多说,只抬步上楼。 如意醒来,精神是极好的,但脸色依旧苍白,还在喝着拂满喂的参汤。 她斜了门口一眼,哼笑:“沈大人别处光明磊落,到我这儿竟是做起贼来了。” 沈岐远跨进门,神色复杂:“下头一个赵燕宁,上头还有一个你,这会仙酒楼真是口舌地狱。” 拂满听得一笑,汤碗差点都没端稳。 如意连忙让她放下,没好气地看着旁边这人:“知道是地狱大人还闯?” 沈岐远默了默,从袖袋里掏出了一个锦盒。
第28章 坏起来才好看 这是她先前讹他的镯子,沈岐远随便买了一条。 他拿在手里,还想说教两句,比如物欲太重其身难正,比如随意跟人讹东西实在不妥,这样的事可一不可再。 但不等他开口,如意便将盒子接了过去。 湛湛一抹天青色,浮光流水,浑然天成。 她眼眸倏地亮了起来,喜悦溢出眉梢嘴角:“好生漂亮的东西。” 葱指捏将起来对着外头的光看了看,镯条上一丝杂裂也无,几乎要与天色融做一处。往腕上一抹,凝雪似的肌肤更衬得这颜色清丽万分。 她朝他望过来,长眼里有得逞的坏笑:“多谢大人。” 沈岐远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不就是一条镯子。他看着这人格外灵动的眼梢想。她贪了又何妨呢。 瞧她欢喜了,沈岐远便斟酌着开口:“你昏睡的这几日,我找着了剪灯的尸身。” 他顿了顿,垂下眼睫:“已经让人送回她家乡了。” 把玩镯子的手一顿,如意抬眼看他。 这人面色如常,身板也挺直:“你不必再挂心,入殓下葬诸事我都已经……” “沈岐远。”她开口打断他,“你不擅长撒谎。” 手指收拢,沈岐远噎住,略略有些尴尬。 如意叹气,玉葱指点了点他的额心:“好端端一位刚正不阿的大人,怎也学着人胡编乱造,也就是遇着我,不爱同你计较。” 他脖颈泛出了绯色,皱眉别开头:“你怎知我在撒谎。” “大人就像那宣州的纸,又平整又干净,稍有个墨点不是一目了然?” 瞥见旁边憋着笑往外退的拂满,他有些恼:“胡言乱语什么。” 如意拢回了手,正色道:“沈大人,我不是暖室里娇养的花,经不得风受不起雨的。剪灯究竟如何了,你与我直说便是。” 沈岐远垂眼:“你先答应我,无论如何,不可再硬闯太师府。” 面前这人想也不想就点头:“好。” 轻叹一声,他这才犹豫地道:“我派人找过去的时候,剪灯的尸体已经进了焚炉。” 大乾人讲究落叶归根,也迷信全尸能再投人胎,故而焚尸成灰一般是对罪大恶极之人的责罚。 如意忍不住冷笑出声:“既要杀人,又要好名声,这天下的好事怎的就全给他占了。” 他听得疑惑:“此话怎讲。” “先前池塘里溺死的乳母与剪灯一样都是奴籍,她尚且有全尸,剪灯怎么就被焚了尸了——除非她死时遍体鳞伤,难以遮掩,只能选这个法子掩人耳目。” 家里的奴仆可以死,但一定不能给他的名声造成影响,这是柳太师的一贯想法。 如意面无表情地捏碎了手里装镯子的锦盒。 “你答应我了,不会硬闯太师府。”沈岐远开口。 “大人放心,我是说到做到的。”她皮笑肉不笑,“不会硬闯。” 正说着,赵燕宁就捧着账本进来了。 “东家,这账目问题挺大。”他自顾自地递给如意看,“怕是要亏上几万两银子。” 一听数目有些骇人,如意接过了账本:“从哪里亏出来的?” “入账且先不论,这些出账数目虚高得可怕,除了白仙鱼一类的珍贵食材,其余普通果蔬竟也是天价,例如这茭白,临安本就盛产,集市里不过五文一斤,先前的采买却买成五钱银子。还有米面,按照正常价格折算,东家每月多花了一百八十两。” “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税钱。” 他将账册翻到后头,指出了一个数目。 如意一看就沉了脸。 贺泽佑干的好事,光赚钱不缴税,年入万余的大铺,他也敢只交几两的税款。这要是被司商衙门查出来,她怕是要被罚个倾家荡产。 更可气的是,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主动补上这些税款,而粗略一算,三十多间铺子,她至少要补大几万两。 她才不想给那晦气玩意儿出这冤枉钱。 啪地合上账册,如意倚在软枕上,手托着下颔,长眼轻轻眯了眯。 赵燕宁看着她这模样,忍不住侧头与沈岐远道:“咱们这东家怎么看起来一肚子坏水?” 沈岐远头一次觉得燕宁说话贴切。 这世间女子多以端正为美,要三从四德,要循规蹈矩。可柳如意这个人,偏就是不正经的时候最好看,眼里满是算计,幽黑泛光,嘴角还总噙着一点嘲讽,笑弧别有深意。 谁看了不说一声灵动艳丽。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沈岐远拂袖起身:“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刑部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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