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带来的是两人同时的沉默。昆越已经踏下演武擂的台阶,走近了她跟前。分明还是少年时略带青涩的面容,眼神却已经渐渐沉静下来。 “那你呢?”他低头看着长仪,又仿佛是在看从她攥着的手里露出的梅花簪头,眉眼间莫名显出几分茫然,也不知道是对这簪子,还是对自己此刻正说的话做的事感到迷茫,“……你又去了何方?” “我……” 长仪将他神态的变化尽收眼底,一时福至心灵,这些天来的所见所闻都纷纷杂杂涌上了脑海……竹青带来的菜肴,门外的莺啼兽鸣,金乌的突然造访又突然失踪,还有青衣偃甲没有写完的“羊”字——那根本不是“羊”字,而是未被她察觉仔细的“南”字! “南疆!” 长仪拉住了昆越的袖子,不出意外碰到的又是那种湖水一般的质感:“我被他们带到了南疆!千年前那位魔尊已经复生,或许正与新任的魔族主人有着势力之争,但目的肯定都是人界——” 她还没有说完,眼前的昆越便反手握住了她的小臂,从他身上那些伤痕中淌出来的已经不再是血,而是一股股一道道的流水,如有生命一般交缠着尽数附在了两人肢体相接处,几乎拧成了一条水做的网索,生生拉扯着长仪往他的方向而去。 这场景任谁看了都觉得诡异。长仪眼见位于流水中心的那人身形渐渐模糊,依稀变作了童子模样,也就没有挣扎,反而顺着这股力道主动朝前扑去——这次被湖水从四面挤压着的压迫感比头一回还要强烈,即使长仪明显感觉到自己已从幻境中脱离醒来,小臂上也还残留着无比真切的拉扯感。 直到睁开眼才发现这并非残留的错觉。 从熏笼里腾起的素檀香雾竟然在她床榻上方聚拢成了云彩似的一团,雾气正中隐有水色浮现,似乎是面湖色的镜子,又或者索性就是一小泓湖面。湖面底下映着一个模糊的人影,是个正朝前方伸出手的姿势。 ——于是长仪的手臂正被从湖中翻涌而出的水索紧紧缠着,流水仿佛顺应着湖下人影的心意,要将她拉入水中。 若是换个场合,长仪定会想到水鬼索命,但眼下的情形……她只犹豫了一瞬就要主动投身进那湖中,可忽然想到什么,一下又顿住了,焦急冲湖下那人问道:“能不能把屋里那具偃甲也带上……他很重要!” 人影似乎怔了怔,长仪本还担心它能不能交流,可接着就见又是两道流水自湖面探出,仿佛在屋内逡巡了一阵,才似找到目标一般朝某个方向探了过去。
第255章 脱身 长仪见状才稍稍松了口气,这时却听房门被人猛地推了开,外头守着的四五个黑衣人瞬间齐齐涌了进来。待看清屋内的情形后几乎没有迟疑,跟在最后的两人立即去护在了青衣偃甲两旁,余下则是停也不停便朝她的方向而来。 ——滴答。 依稀听得水滴打落在湖面上的细微声响,伴着这点近似于无的动静,四周氤氲着的香雾似乎同时滞了一瞬,随后却像是被那水滴激起的涟漪一般,层层漾开来。 经行处,万籁俱消。 那种宛若沉没于深潭的寂静同时浮现于在场几人心间,仿佛外界的一切生机与热闹皆被无形的湖水隔绝在外,耳边只剩下了微小的流水声,虽是淌动着,却无端给人以沉沉的死气。 门外闯进来的几个黑衣人便被这呈涟漪状扩散开的香雾阻挡了脚步,偶尔也有些逸散的雾气从长仪身边拂过,看似轻盈,可划过肌肤时却带着黏稠的触感,留下一片冰凉的濡湿。 也就在雾气弥漫开来的那瞬间,长仪顿时便感觉流水施加在她小臂上的力道明显减弱了几分。她一是担心监天那厢灵力不支,二则是不确定这香雾能抵挡多久,权衡之下终究是没有坚持要带走青衣偃甲,咬了咬牙便要投身进那湖面中—— 她的脚尖才刚刚点地跃起,立即却被另一股力道硬生生拽了回去,甚至缠着她的脚踝向后拖行了足有尺余。长仪回头看去,只见几道蚺蛇似的黑影不知何时已顺着地面攀上了她的双脚,正逐渐向上缠绕。 沿着黑影的方向看去,那竟然来自于黑衣人脚下的影子! 一前一后两股相反的力道就这么僵持着,通通施加在她身上角着力,长仪紧咬着牙也还是忍不住发出了痛呼,几乎怀疑自己会不会被这样撕成两半。 想也知道魔族的人不会放手,到底还是湖中人顾忌着她的状况,率先放松了流水施加的力道,黑影便趁此机会猛然发力,瞬间就将长仪拽到了香雾笼罩处的边缘。 眼看长仪将要重新落于他们之手,却也正是转机出现之时。 先是凄厉的兽吼与刀剑的铿锵铮鸣突兀响起,通过大敞的房门毫无阻碍地传进了在场所有人耳中。长仪本以为是屋内的动静惊动了外头更多守卫,心下一沉,可接着就见几道穿灰袍的身影赶到门外,打头的那人分外熟悉。 ——正是有些时日未见的裴岚! 裴岚看上去像是要往前方去的,余光一瞥这屋里的景象,似乎也有些意外,当即脚步一转,同时做了个手势示意后边的人也跟着进入房内,一黑一灰两方人马见了面自不必多言,当即交起手来。 长仪还是头一回见他动手。裴岚使的也是剑,招式间却有几分方家术法的影子,就好像手里的剑不过是辅佐术法施用的“法宝”,换成刀、锏,甚至拂尘都不影响其施展。剑放在这里只是一件趁手的兵器,而并非就是剑。 眼下局势也容不得她继续干看着,裴岚带来的几人将黑衣守卫牵制住以后,他便转头对长仪沉声道:“你且离开!” 长仪也知道如今没有偃甲依仗的自己留下只会成为累赘,可纵使她有心先行一步,缠在她双脚上的黑影却始终不曾放松半分,那几个黑衣人竟是宁愿分心在这上边,也不肯就这么放她离去。 僵持间,门外陆续又有相似的黑衣守卫赶到,蛇形的黑影不断从他们脚下源源涌出,如有神智一般扑咬在灰袍修士们的手上剑上,层层缠绕,竟真的跟影子似的任劈任砍也不断! 修士们行动受阻时,自是黑衣人乘机反攻的时候。 眼看裴岚几人将要落于下风,四周弥漫的白雾也被黑蛇搅成了稀散的一小团一小团,素檀香味渐淡,长仪心底焦急,却也无可奈何。情势越发紧张之际,却听外头再次响起直撼云霄的兽吼—— 一兽宣威,百兽无声。 兽吼响起的瞬间,长仪明显感觉到小臂上缠绕垫水索和脚腕处的黑影同时颤了颤,竟像是对吼声的来源惧怕非常。 这声音倒有几分熟悉…… 长仪正想着,就听急促且略显沉重的踏蹄由远及近传来,不多时便见一道黑色兽影猛地扑入,鹿角,龙吻,满身乌亮的鳞片光华流转。 “小麒麟!” 长仪惊呼出声。黑麒麟脚步不停,张口便狠狠咬在离自己最近的蛇影上,灼热的麒麟焰亦在同时喷吐而出,带起的团团黑烟竟在瞬间将周围的蛇影和香雾不分敌我地一同扫除殆尽。 白麒送瑞,黑麟镇煞。 所过处,诸邪退避。 趁着魔族守卫们阵脚大乱地应对麒麟黑炎时,湖中人在素檀香即将燃尽的前一刻骤然发力,流水终于裹挟着长仪没入了湖面中。 ——滴答。 水珠沿着发丝滚落,恰巧打在金炉中将熄未熄的一炷供香上,将那本就微弱的火星顿时扑灭了去,只余一缕残烟缓缓淡去。 忽然从那种没于深潭的浮水感中脱离,陡增的重量让长仪不受控制地双腿一软,半撑着瘫坐在地,捂着嘴一阵咳嗽,仿佛要将嗓子里呛着的水给咳出来。她的衣上发上都还湿漉漉地沾着水,施加在小臂上的力道也仍未消失,只不过缠绕其上的不再是流水化成的绳索,长仪抬眼看去,发现是监天正紧握着她的手臂。 “我……我们这是在哪?” “江源镇。” 监天淡淡答道,长仪注意到她的声音已经不像先前的双音相叠,而只有一道空灵的女声,另一道稚嫩的童音却是没有再响起。 这是否意味着什么? 长仪一时怔神。可监天的脸上始终不见表情,让人无从猜测。她此时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手上用力拉了一把,将长仪稳稳扶起。 “啊……谢谢。”长仪搭着她的手站起来,余光一瞥,发现她的小臂连同手肘上方几寸也都是湿漉漉的,其余地方的衣裳却是干干爽爽,“我在被困住时看到的幻境是你的术法?裴岚他们来得如此巧,莫非也是仲裁院的安排?”
第256章 引渡 监天正要回答长仪的问题,谁知才张了张嘴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就算她立即抬袖掩住了口,长仪也瞥见了她唇边一闪而逝的血色。 “监天道友?你这是……” 长仪大惊失色,看她身形微微发晃,下意识就要上前搀扶,却被监天一侧身躲了开来,伸出的手顿时悬停在半空,显得有些无措。 “无碍,不过是维持秘法太久,伤了些许元气。”监天轻轻摇头示意她不必担心,重新将袖子放下时,唇边血色已经消失无踪,脸上再看不出任何痕迹。她顿了顿,似是缓了一口气,才平淡地接着道:“那前尘境……或许也可称作幻境,乃是仲裁院监天阁所藏秘术,可顺着特定某人与外界结下的‘羁绊’进入对方识海,由此对其人,或是其人所处地界进一步施以术法……可惜,阁中迄今仍未有人真正习成此术。便是我,也须得与舍弟联手方能施展。” 监天说着,一双奇异的重瞳直勾勾看向了她。长仪也是这时才发现,她那两对瞳仁中的一对明显黯淡了几分,如今看起来就像有些灰蒙蒙的颜色。 她不免怔了怔。 也不知道监天是否察觉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她像是完全没看见长仪怔愣的神情,只是继续解释道:“我对你的事情有所耳闻,昆前辈如今算是你的偃甲,以此主仆羁绊为引,以我灵力维系,舍弟便可以魂体之形短暂现身,为昆前辈与你的一缕神识进行‘引渡’。” 长仪不解:“引渡?” “便是如渡舟连桥一般,将二人神识短暂相接,得以交流。只是以我之能,尚无法尽展此术神通,二人神识相接时,实则未能真正自如交流,而是被暂时引渡到前尘境中……那是由被引渡人的羁绊或记忆衍生而出的幻境,唯有在此引动双方羁绊,借由这一刻被引渡人神识的触动,作为引索的羁绊之力足够强盛,此时方可顺着羁绊打开水镜通道,将你由现实中渡来。” “引动羁绊?”长仪听着她的解释却是更迷糊了,“可照这样说,我在幻境里见到的都只是他一人的记忆,我那时都不曾出生,又怎么与羁绊有关……我也并没有做什么,怎地就能引动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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