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芍轻轻阖眼,再一睁,所有情绪收拾得干干净净。在祠堂内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地平静。 “妾身自知罪不可赦,甘愿听凭发落,绝无怨言。” …… 另一边,长仪虽也对此事挂着心,却碍于身份无法插手。况且眼下,她还有着更重要的事需要面对——只有她能做的事。 视线从手中偃刀移到榻上的昆五郎身上。他旁边的榻上是同样悄无动静的青剑,二者并排躺着,难兄难弟似的。还有麒麟偃甲,因为体型太大,连同着先前留下的偃甲机关一起堆放在了院后的空地上。 等着她来完成的事还有很多。 如水的月光透窗洒在榻前,混杂灯火烛光,投下的光与影在昆五郎脸上微微跃动。对上他的双眼,长仪心绪复杂,等待修复的昆五郎少有意识清醒的时刻,便是有,也不过在胳膊上做些小修补罢了,需要在他注视下开膛破肚的情况是绝没有的。 长仪在脑中预想过很多。他还会不会感觉到疼痛,会不会觉得这般有些难为情,会不会也有怕的时候……自己又能不能做到? 然而当对上那双沉静的双眼时,这些想法又都在瞬间消弭无形。虽然他此时做不出什么动作表情,但长仪却读懂了他的眼神。 他在相信自己。 郑重对他点了点头,长仪深吸一口气,小心拨开了他衣物,又用偃刀划破那层覆体皮质,撬开了他心口处中枢机关——霎时间,几片妖艳的赤红花瓣从中飘飞而过,长仪一惊,手上动作不免顿了一瞬,而后才顺着往下掀起他胸膛的甲片。 昆五郎的脏腑内竟生满了错综的花蔓花根! 花蔓盘盘绕绕,有如活生生的锁链一般,将机关甲骼缠了个死紧不说,一些花根甚至生长到了枢轴里头,硬生生将其绞碎或刺穿。勉强拨出一块零件碎片,看着其上裂缝,长仪蹙紧了眉。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严重许多。 长仪放下偃刀,转而寻出一把匕首,可不论她是砍是切是割,那花蔓极韧,几乎纹丝不动,完全奈何不了它,简直不像是花植了。见这法子不管用,长仪拿开匕首,可抬手的那一瞬,枝蔓仿佛生了灵智似的在机关上缠得更紧,嘣的几声轻响,眼见又勒坏几块小啮轮。 “这……” 长仪见状哑然,再不敢妄动,匆匆起身去寻在院中陪着唐枫的阮长婉和唐樱。二人一听,赶忙跟在她身后一看,皆被昆五郎体内这一诡象惊住。 听长仪说无法用寻常刀刃割开,又顾忌着机关不敢用火术烧掉,阮长婉便想用剑气将其割开。见长仪并无异议,阮长婉便抬起左手握上剑柄,刚要抽出剑刃时,手却忽然顿住了。她低头看向自己左手,目露犹豫。 她的左手剑…… 脸上几度为难纠结,阮长婉最终还是后退一步,轻轻摇了头。 长仪看她神色,立即明白了阿姐的顾虑,心中难免是一痛,却不知该如何分说。 正当三人束手无策之时,木轮从青石地上慢慢碾过的细碎声自门外渐渐而近,几人转头看去,竟是唐枫驱着轮椅缓缓入内。 那仲裁院弟子带来的消息,唐枫自然听见了,他脸色也愈发灰败。阮长婉和唐樱生怕他做出什么事来,亦步亦趋地守着他。可他一直不见有何反应,只是木然垂首沉思,没想到这时有了动作,却是找来了房里。 见他眼神径直望向床榻,几人都心领神会地为他让出位置,想到唐枫亦是精通机关,长仪看向他的目光不免带上几分希冀。 沉吟片刻,唐枫抬眸看向长仪:“不难,可操纵傀儡持灵刀探入,切落花藤,再以火诀烧尽。” 众人彼此相视,皆以为可行,随后商议决定,由唐枫操纵傀儡切去花蔓后,阮长婉与唐樱即刻施术将其扫落于地焚毁,而长仪从旁指引机关构造。 唐枫十指轻动,顿时从身后走来一具通身铁制的精瘦傀儡,傀儡两臂无掌,只有两片薄且锋利的钢刃,其上用朱漆镌刻符铭。他的视线从傀儡上一掠而过,余光忽然扫过阮长婉紧握在剑柄的左手上时,眼神微凝,但很快就恢复如常,转而看向昆五郎的中枢机关。 唐樱和长仪各自作准备,并未注意到唐枫一瞬的异样,唯有阮长婉,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瞥了一眼正仔细检查着花蔓的唐枫。想了想,阮长婉松了松握住剑柄的手。
第287章 颠覆 更阑人寂,小院内虽是灯火通明,却也静得针落有声。 唐枫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肃穆,薄唇抿起,目光直锁在错综缠绕的花蔓之上。指尖微微一动,傀儡的长臂便受他所控,迅速且精准地落刃于机关内,肉眼尚且捕捉不及,几根枝蔓已然飘然落地。 又霎时被凭空召来的火焰吞噬殆尽。 长仪冷静地从旁指点着唐枫下一处落刀的位置,除去周围的阻碍,一点一点向最中枢处探进。随着杂枝陆续掉落,花蔓脉络走向也越发清晰起来,主藤的位置赫然显露于众人眼前,不出意外正是中枢核心所在。 心中一喜,众人加快了各自手上动作,不多时就清出了大半区域。只见中央的主藤根系粗壮,牢牢深扎进了核心里头……长仪眯细了眼,指点着唐枫从侧面将核心的甲片卸除,果然发现根部纠缠包裹着的就是那一颗宁渊放进去的花珠! 将其告知唐枫后,傀儡长臂果断挥出,三两下便把那花珠剜出甩在地上。阮长婉和唐樱同时出手,火诀顿时将其重重笼罩在内。 只听得珠玉内部裂出一声轻响,顿时一阵浓郁花香在屋内弥漫开来。 那香味浓得刺鼻,长仪被勾起不妙的回忆,一边掩鼻一边忍不住拧起了眉。 “……不好!” 阮长婉正要驱动风诀将这满室芳香吹散,余光一瞥榻上,忽地惊呼出声。 本以为除去主藤与花珠,这些藤蔓便不足为道,可众人循声看去时,却见原本在傀儡刀下任由宰割的枝蔓忽然竞相暴起,枝桠甚至探出了昆五郎的胸腔,蠕动间竟如蛇蚺一般。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又听见他体内机关零件的碾碎声此起彼伏。 众人皆惊。 长仪心生焦灼,赶忙凑近去看昆五郎。他原本紧闭着眼,听见长仪的脚步,才勉强睁开眼瞧了瞧她,虽已极力控制,眼神中却仍难以抑制露出几分痛楚。 长仪脑中一震,不知为何竟顿在了原地。 直到阿姐唤了一声,她这才回过神来。几人再次配合,加快速度将余下的花蔓清理了个干净。胸腔中枢的模样终于完全显露在眼前,里边的东西几乎全成了零碎。 阮长婉只瞧了一眼便忍不住惊疑道:“这……还能修好吗?” 长仪同样目露不忍,看着这机关零落的惨状,一时竟有些喘不上气:即便不是昆五郎,就是其余的偃甲叫人毁成了这样,没有哪个偃师瞧着能不为之痛心,更何况——这是昆五郎啊!是与她几度历险、几度起落的昆五郎,也是第一个愿意与她远踏家门、第一个认可她的偃术的那人啊…… 藏在袖中的手慢慢握成拳,压下心底所有的犹豫失措,长仪眼神愈发坚毅。 若换成以往,或者别的什么偃甲,她或许还会存上几分迟疑,担心自己手艺不精,反倒让机关毁得更严重。但是现在,面对昆五郎,她只知道自己不能退却。 不能失败。 “一定可以。” 长仪斩钉截铁道。 …… 说得轻松笃定,可实际上,即使有唐枫相助,要修复昆五郎这样精密的人儡偃甲也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更何况这种程度的损伤,几乎就相当于要将昆五郎体内的枢轴机关全部重塑了。 长仪不由苦笑。要是早前有人告诉她,以后的自己会突然接手如此棘手的重任,自己说不定会被吓得当场跳起来。 ——但现在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好在她也不是全无把握。回过头想想,阮尊师在手札里将昆五郎的构造画得如此仔细,这手札又被仲裁院传于她手,说不定便是料到今日光景。 光有图纸也不够。若是从前,时间和材料倒不是多大的问题,可如今魔族仍埋伏在九州各处,时有侵扰。道界各世家终于难得地联起手来,疏散凡民、清出战场,众弟子四处回援,已是分身乏术。 这种情况下,长仪也不可能再劳烦他人帮着寻找材料。唐家倒是现存的有不少,可都是做傀儡之用的,唐家子弟伤亡尤甚,正是急需傀儡应防的时候。 一声暗叹,长仪正为难之际,唐枫忽然手捧着几卷图纸找上了她。 “阮姑娘可还记得你我联手所制之机关?” 唐枫指的是先前应仲裁院请求,结合了傀儡与偃甲二者制成的那批探查机关。 他目光沉着,神色认真:“同样的方式,可以一试。” 长仪微微吃惊,接过他递来的图纸一看……唐枫的意思是,眼下可以暂时舍弃昆五郎的枢轴部分,先全力修复甲骼机关,再以灵力牵丝的方式将昆五郎神识与各处机关相连,将他转为半傀儡半偃甲的形态,如此可大大减少修复所需时间。这样也无需再去找寻特制枢轴的材料了,只用唐家库房里现成的便是。 图纸完备,明显是对照着昆五郎体内构造现画出来的,还带着新墨的清香,也不知道唐枫花了多少心思。 这方法听上去可行,但…… 长仪凝眸沉思,二者融汇之法,作用于先前的小机关尚且好说,但要把这法子用到集偃术大成的人儡身上,无疑是颠覆之举。 自己……真的能做到吗? 双手交握,长仪颇有些动摇。但她也知道,如果不按唐枫提议,重铸枢轴又是何等花费,而昆五郎自己便有元神,自行牵动灵丝该是没有问题…… 她下意识看向昆五郎。 后者已经听见二人的商议,静静回望着她,眼神沉着平和。 这份沉静让长仪也随之渐渐平复下来。他该是相信自己的,他向来认可自己的偃术。长仪告诉自己,她也不该让他失望才对。毕竟……她也曾做到过阮尊师不曾完成的事,而今做成这件自己早有尝试的事,又有何难? 点头应了唐枫,长仪抽出偃刀那一刻,心里竟泛起一丝隐秘的激动。 当所有的担忧与疑虑都被放下,她很清楚,从答应唐枫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只是那个单纯仰慕着阮尊师、模仿着先辈的阮氏后人。“阮长仪”将在出自阮尊师之手的机关中留下自己的痕迹。 她还记得昆五郎对她说过的话:由本心选,由本心走,道会通向哪里,是自己决定的。前人不曾尝试过的,并不代表今人不能做到,“颠覆之举”不过是补全前人的不足,不过是她终于可以走出自己的路……长仪握紧刀柄,眼中一片清明。
第288章 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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