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五郎则是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某种程度上说,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恰恰是直觉最准的,对旁人的心境举止最是敏感,能这样没大没小的就说明在他们眼里,这人或许很厉害,却完全是“无害”的,而且容忍度必然非常高,至少对他们来说是。 他自己就不招小孩喜欢,幼时发生过那次意外以后,别说小孩,连大人都对他忌惮得很,“怪物”的称号传遍了方圆几十里,各种明里暗里的非议流言足以将当时尚不满五岁的小孩逼疯。也不知道那次意外是不是真给他盖上了什么“怪物”的戳,就算母亲很快带着他搬得远远的,后来遇见的小孩也都不怎么愿意靠近他,跟躲什么似的,只除了他那没心没肺的小表弟昆涉,否则他也不能这么宽容那小子的狗脾气。 不过昆涉的脾气坏归坏,他本人还是挺招小孩的,老大个人还能跟穿肚兜的娃娃玩到一块去,也算种本事。 再看这人,倒是有点意思…… 道界里大部分人,不管水平深浅高低,但凡修了点道法的,都自诩超脱红尘不与世,甚至还有为寻仙道而斩断凡间亲缘的,少有修士跟普通百姓这么亲近的。看他们这板着脸冒冷气的样子,也不像是修入世道的。 其实在千年前,昆涉走的路子就有点类似于入世道,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估计还觉得游戏人间挺潇洒挺特立独行,结果还是跟其他兄弟没两样,最终都是回到修道的路上。只不过入世道讲究的是随心纵情,凡尘里滚一遭,要是能参悟这人情百态,回来自然也就能超脱世外了。 或许这便是他最终选择与獬豸结订盟契、成为那无欲无情的道门仲裁的原因吧。人情这东西,越看就越觉得无聊。他有时也想着舍便舍了,摒弃情欲之后说不定能活得更轻松些;可接着又有点舍不得,要是人活在世上,没有自己的爱憎,也没有那点私心,想想还真挺恐怖的。 会寂寞吗? 可能连寂寞的滋味都体味不到吧,毕竟这也算是种“情”。 当年的昆涉又是什么滋味呢?有没有后悔过?他当上仲裁以后会是个什么模样?会不会就像眼前这人似的,板着脸,挺严肃,可走在街上时,依然会有小孩冲出来围着他要糖吃? …… 他的思绪不知不觉就飘得老远,回过神来却见那人真的从袖子里摸出大把糖丸来,都拿糯米纸和染花油纸包着,一个个花花绿绿的特别讨喜。 几个小孩欢呼着接过糖,又是一叠声“仙师”“叔叔”的忙着道谢,被那人挨个揉了揉脑袋,才嘻嘻哈哈地跑开接着玩自己的。瞧着是挺温情的画面,可那人即使在做这种哄小孩的举动时,依然顶着那副冷脸,最多就是眼神柔和了点,其他几人则是从头到尾面无表情,说实话还挺诡异的。 他忍不住看向长仪,挑挑眉——这些该不会也是偃甲? 小姑娘摇头——你以为人形的偃甲是大白菜,到处都能见到吗? 但她也同样觉得奇怪,不只是因为这些人的表现,还有几个小孩对那位岚仙师的称呼,其中有个孩子喊的分明就是“仙长大人”,这人竟然是梓城的仙长?光看他亲自带领弟子巡守逮人,她还以为顶多就是个小队正之类的,却原来有这么大来头。 考虑到蜀州境内世家诸多,基本上每家的势力就只能管到一两座城,这种情况下,能够担任仙长的其实也跟家主没两样,搞不好眼前这人还真是某个小世家的家主。他瞧着年纪轻轻的,也不知道是年少有为,还是驻颜有术。 长仪心底乱七八糟地琢磨着,面上却没显出来,神色自然地跟着他们踏进仙衙大门,原本以为这房子只是外表比较低调,却没想到里面也是同样的朴素,黑瓦白墙青石路,见不着半点多余的装饰,甚至连点花草都没有,两棵挺拔的青松估计就是院里唯一的点缀。 梓城地处繁华,应该不缺钱才对,怎么仙衙却造得……如此寒酸? 昆五郎摸着下巴就开始贫:“这地方的牢房肯定不好吃。” 长仪瞥他一眼:“不管好不好,反正你肯定不能吃。”说完就凑到那位岚仙师身边,斟酌着打听:“敢问道友尊姓大名……可是这梓城的仙长?” 那人颔首:“裴岚。” “……” 还真是惜字如金啊,半个字都不多说的,也不给人留点话茬,她对蜀地的世家又不熟悉,想从族门谈起都不行,这要怎么接下去? 长仪正努力找着话题,昆五郎就忽然插上一句:“裴道友,城里不让用术法的规矩,是什么时候定下来的?又是为什么会有这种规矩?”
第150章 规矩的背后 裴岚的回答很含糊:“规矩历来如此。” 说了跟没说似的。长仪就自己猜:“是不是以前哪个修士施术的时候误伤了凡人,所以才有这么个规矩?可要是成心想着伤人的,这规矩也拦不住啊……”能老实被他们逮回来的,估计都是讲道理的那种,就算没这些条条框框的,好好说也能听进去。 可那人却摇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旁边传来的声音打断了:“阮二小姐说的也不无道理,可是——何谓修士,何谓凡人呢?” 长仪听着这声音还挺熟悉,扭头一看,果然是个熟人:“……柳前辈?” 来者正是在奉节城有过几面之缘的柳娴,自从知道她也是仲裁院暗探,长仪就有意无意地疏远了她,道别时的“有缘再会”也只是客套话,不曾想居然这么快就又见面了。该说是真的有缘呢,还是蓄意的安排? 说来倒是巧,她前不久才见过那红衣人,听他说自己的身份经不得查,现在就遇见了仲裁院的探子,想想还真挺耐人寻味的。 小姑娘乖巧地笑了笑,尽管心里诸多猜测,面上也没显出半点:“凡人自然就是凡人,修士嘛,按照道界的说法,指的是身负仙缘的清修者。前辈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娴也笑,接着又问:“仙缘……何谓仙缘?” 长仪微微拧了眉,心想这人莫不是在考校她的常识?而且话茬是怎么歪到这上面的,仙缘就是仙缘啊,可以理解为资质天赋,也可以说是某种超脱凡尘的心性,总之就是让人有资格问求仙道的东西,也是修士和凡人的区别所在。 她把答案这么一说,柳娴笑容不变,却是叹了叹:“问求仙道谈何容易,在道业未成前,修士和凡人又有何不同?若仅仅是会与不会术法的差别,那这术法也不过只是门特殊的技艺,修士,便也只是领会了这门技艺的凡人。” 技艺?怎么把修士说得跟什么木匠瓦匠似的? 长仪越听越糊涂,下意识左右瞧瞧,却见昆五郎和那几个仙衙弟子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于是就拽了拽他的衣角,用眼神询问:你听懂啦? 昆五郎低声解释:“意思说修士也是从凡人来的,两者其实没什么不同……确实,都是同族,能有多大区别,只不过实力上有所差距罢了。” 长仪还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听不明白,她疑惑的是柳娴为何要提起这些。诚然,修士说白了就是比普通人多学了点道法,但仅凭这点就足够让他们脱离凡人的范畴,搬山移海,只在翻袖覆手间。实力上的差距注定了他们跟凡人混不到一块去,所以道界才有“不对凡人出手”的俗规。 不出手归不出手,倒也不至于完全禁用术法,这样的话,修士跟普通人还有什么区别? 但柳娴还真的点头道:“正是没有差别才好。无论是修士,抑或凡人,既然生而同族,居而同邻,总要寻得合适的相处之法。定下规矩的那位前辈并不希望双方落到供奉与被供奉的关系里,而是希望双方都将自己放到相当的地位上,至少在梓城里,修士和凡人可以不分彼此地相处。” 可光是要做到这点就不容易。 老百姓们自古崇敬天地神明,而修士恰恰掌握着撼动天地的力量,更是有望成为神明,不仅百姓们对他们天然持着敬顺之心,他们自己也有不与世俗同的高傲,怎么可能真正融进市井间? 但如果没有了术法呢? 归根结底,双方的隔阂就来源于这份非凡的力量。要是禁了道术,至少在梓城的范围内,修士确实就跟凡人没有了差别,也就不存在什么隔阂不隔阂的——因为大家都一样了,赶路得靠两条腿,不能再踩着剑到处飞;打扫屋子要用抹布扫帚,除尘咒也拿不出来了——而且说不定修士在这些琐事上做得还不如普通百姓呢。 后者这么一看,哦,原来“仙人”连扫帚都使不利索啊,也没什么特别的嘛,心里那份天然的敬畏也就淡了,也就能平常地相处了。 “梓城与旁的州府都不同,这里不缺修士,却仿佛没有修士。衙门便是衙门,不分仙凡;坊市便是坊市,四海皆迎。城南的武场有道术教习,也是城里唯一供人施用术法的地方,但凡感兴趣的,不问出身来路,皆可旁听。”柳娴那副向来淡淡的微笑里终于流露出几分真心,像是以此为傲,又像是为此而欣慰,“那些学有所成的,也算是正经的修士,可大部分依然选择留在城里,与普通百姓一般生活着。随便哪家酒楼里,从掌勺的厨子,到迎来送往的伙计,指不定都能使两手不错的道术。” 这却是长仪没想到的。 昆五郎忍不住感叹:“最初定下规矩的那位前辈,真乃奇人也。” 小姑娘也点头,虽然不知道那前辈的想法是怎么冒出来的,但梓城确实如他想的那样发展着……修士与凡人不分彼此,乍听起来还真挺不可思议的,感觉却不赖,应该很适合入世道的修炼。 她忽然想起来在奉节城里遇见柳娴的那几次,这位高阶修士从来都把自己的气息收敛的非常好,很有几分返璞归真的意思,她先前还以为这是他们隐藏身份的需要,现在看来,倒有可能是在梓城里养成的习惯。 “柳前辈也是梓城人士?” 柳娴颔首:“不怕小姐笑话,妾身的道法便是在城南武馆里习来的,如今也在武馆里教习道术。” 高阶修士亲自传授,恐怕好些仙家的外门弟子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长仪越来越觉得这座小城挺有意思,不说卧虎藏龙,也算是处处有惊喜,难怪他们在路上遇见的百姓都对仙衙的这几位如此热情——而且不是对待大人物的那种热情,倒像是对自家邻里后辈的关照。不过话说回来,柳娴身为高阶修士,又是仲裁院的人,竟然都没能当上仙长,莫不是这位岚仙师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迟疑了一瞬,还是忍不住问:“前辈,您与这位裴道友……” “倒是忘了介绍,这是犬子裴岚,脾性太过耿直,总也不知变通。这几位皆是先夫的弟子……”柳娴一一介绍过去,接着就有些抱歉地与她解释,“瞧这架势,必然是他们闹了误会,见着二位施用道术,便要将人带到衙门来,实在是……妾身知道二小姐不是那无的放矢之人,这么做必有缘由,也是守城的几个弟子没说清楚规矩,不怪两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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