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终于转过身,神色间有些无措,像是想劝又不知道怎么劝:“师父……” 老修士摆摆手,示意他不必介怀:“仙缘这东西,都是天注定的,没有就是没有,再怎么强求也无济于事。为师自知没那份机缘,你那几个师兄师姐也够呛,咱们沉溪门里,最有仙缘的是你,最勤勉的是你,如今名声最响的也是你……雪中客,这名号听着挺诗意,就是冷了点,难免几分清寂。年轻人还是要朝气活泼些,哈,像你三师兄以前自封的什么‘啸风豹’‘破月侠仙’就不错么,那股少年意气就出来了。” 是,他也就只有年少不知天高的时候才敢给自己嚷嚷这种名号,现在再让他当面说一次,估计比杀了他还难受。 思及往日趣事,柳封川的嘴角微不可见地上扬了几分,很快却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稍稍侧过脸,双唇紧抿。 老修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胖滚滚的小麒麟正在结了冰的溪面上到处撒欢蹦跶,似乎对底下的游鱼挺感兴趣,用那蹄子又刨又踹的想把冰面破开。 他叹了叹:“你还在想老幺的事?” 柳封川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点头:“若是我能及时察觉,若是我的修为再抢些,或许小师妹就不会……”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若是’,即使有,结果也未必就能被虚无缥缈的‘若是’改变。你能想着救她,能在最后关头把她带出贼窟,能为她讨回公道,老幺就是感激你的。她的死是遗憾,是师门之痛,却不是你的错,无需自责,更莫要引为心魔,为此动摇道心。” 说罢,看他仍是蔫头耷脑的丧气样,老修士不由深深叹道:“小川,为师知道你好担当,什么事都爱往身上揽,自认修为高强就合该保护旁人,做不到就要自责,做得不好也要自责……为师倒宁愿你真的像传闻里的雪中客那样冷性情,至少没有因为这种事横生心魔的风险。” 柳封川垂眸不语。 老修士仰头看了看天,阴沉沉的,似乎人们在这种压抑的天气里特别容易勾起对往事的回忆:“这天可真暗,还记得你拜进师门时,也是这样的阴天。有小二十年了吧,时间过得真快……那时候你多大来着?六岁,还是七岁?瘦瘦小小的,比你最小的师兄都还矮了一个头,冒着风雪,徒步从十几里外的山城走过来,衣裳都破得不成样子。见到人就问哪里有仙门,怎么才能拜进仙门。我当时就想啊,这小孩怎么回事,冷得哆哆嗦嗦还惦记着修仙呢。人家面馆的老板娘好心给你端了汤也不喝,硬是扯着我的袍子要拜师,完了还往我跟前一跪——跪都跪了,我要还不收你当徒弟,岂不白受你的礼?” “后来雪停了,天还是阴阴的。我把你领进门,就从前边那条路走进来,在厅里行了正经的拜师礼。在喝你的敬师茶前,我先问了你一个问题,你现在还能说出来不能?” 柳封川也是印象深刻,立即就接上话:“自然。师父问徒儿,为何而求道。” 老修士捋着胡须:“那你可还记得,自己答的什么?”
第153章 雪落的时候 怎么可能忘记。 蜀西昌邑首富家的嫡少爷,自小含着金汤勺娇养大的,连趟远门都没出过,更不知道吃苦是什么滋味,何曾想过自己某天会冒雪跋涉数十里,只为踏上曾经于他遥不可及的仙途。 那时的经历早已成了刻进心头的疤,不能忘,亦不敢忘。 柳封川没有回答,而是跟着抬头看了看天色:“……下雪了。” 话音未落,稀稀疏疏的几片雪花就轻悠悠地落了下来,被他抬手接在掌心,冰冰凉凉的触感仿佛能一直渗进骨髓里,却终究敌不过心底的寒。 真冷啊。 都说雪中客有着世上极寒的灵力、极冷的性情,可柳封川却觉得,雪落下的时候才是最冷不过。 那是真正能刻进记忆深处的冷。 他被奶娘锁在密室里,听见外头传来的阵阵嘈杂,听见那些熟悉的声音不断发出令他陌生的惨叫——然后,万籁俱寂。死沉沉的氛围里,他甚至听见庭前落雪的声音,很轻,很柔,带来的寒意同样温柔缠绵,不会让人一下子如坠冰窟,而是慢慢渗进骨肉,慢慢将皮囊灵魂一并冻得麻木。 除夕前夜,柳府里下了场血色的大雪。 …… “徒儿回答,修道是为报仇,是为了有朝能亲手剿杀当年闯进昌邑的邪妖,以此告慰柳府上下五十七口亡魂。”柳封川垂下眼,袖中双手紧攥成拳,“可师父对此答案并不满意。” 老修士拍了拍他的肩,一声长叹:“修道,修的是心,讲求的是对万事万物的顿悟。如果心中有恨,两眼都要被这血色蒙蔽,还如何看得见世间万物?所以,为师当时没有喝你的茶,而是叫你好好想想,回头再重新答过。” “师父用心良苦,徒儿都明白。” “记得为师第二次问你时,你就改口说自己想明白了,说你修道是为了镇邪除恶,是为了维系天下太平,不再让你的经历在旁人身上重现。”老修士往嘴里灌了口酒,摇头叹道,“这答案确实比第一次的好得多,听着还有那么几分兼济天下的意思——可其实,你还是没能从那件事里走出来。” 怎么可能忘记。 柳封川垂眸不语。家仇血恨,他怎么能忘,怎么敢忘! “找妖族报仇也好,守人间太平也罢,终归都是因为那件事,二十年的苦修都没能让你摆脱它的影响,反而执念愈深,将来只怕会成为阻碍你道途的心魔啊……”老修士见他没有要反驳的意思,犹豫再三,还是狠狠心说穿开来,“就好比这次,你愧疚于没能救下老幺,但或许你自己都说不清,你究竟是在为自己的能力不足而自责,还是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你想起当年同样无能为力的自己,让你重新陷进那时的无助。” 柳封川的身体似乎晃了晃,脸色一白。 “小川,若是执意不肯放下那件事,无异于把自己桎梏在过去的梦魇里,永远也打不破它、战不胜它。哪怕修为再高,过去那个无助、弱小的自己依然被困在你的心底——你连自己都救不出来,又怎么去搭救旁人?” “为师不是叫你把家仇抛之脑后,你可以不去忘记,但你……” 该走出来了。 雪还在下,渐渐将万物都粉饰成白皑皑的一片,那样纯净无瑕。 …… “说起宁家商号与霞英花,近来我二人倒是遇着些事,或许与此案有关。”梓城衙门里,长仪正跟柳娴等人说起那位宁姓偃师,想了想,又补上两句,“柳前辈可还记得,我曾提过的,在奉节鬼婴案中身份可疑的红衣男子?我们方才遇上的便是他,他亲口承认了怨灵的育成有他一份力,先前设局袭击我和昆五郎的也是他……所以我们才动了手。” “怨灵?” 其他人不知其中曲折,有些莫名其妙的,柳娴挥挥手示意他们先避开,只留下裴岚在旁边听着,同时给两人解释:“奉节之事牵扯不小,他们并非隶属仲裁院,有些内情不宜相告。” 换句话说,能够留下的裴岚就是仲裁院的人咯。 长仪下意识多看了他几眼,他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淡淡地看过来,却也没什么表示,很快就移开眼,听柳娴在那里说要调遣人手去追查此事的安排。说完,她也察觉了两个小辈之间的古怪氛围,略一沉吟,便让裴岚带上长仪两人在梓城里逛逛,“远道是客,我等理应仔细招待。横竖查探之事急不得,二小姐若无事,不妨体味一番城内的风土人情。” 两人还没表态,裴岚就皱了皱眉:“公务期间,怎好擅离职守。”说话间,还轻轻拨了拨手里的录事册,示意两人犯了事的笔录还没做好呢。 “不是还有你师弟们顶着?”柳娴有些头疼地揉着额角,实在拿他没办法,“阮小姐好歹是你……贵客登门,你这仙长总该拿出些礼数来。” 裴岚也拿自家娘亲没办法,眉头顿时皱得更紧,跟长仪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片刻,还是选择了妥协——应该说是妥协了一半,他最终也没忘记先把笔录给做了,真可谓坚持原则不负职守。 审完他们呢,就接着用那副公事公办的腔调说带他们出门转悠,把大家弄得都挺尴尬,总觉得他这语气就跟狱守要把囚犯带出去放风似的。他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领在前头走出一段,忽然回头问:“你是阮家的小姐?” 长仪摸不准他的意思:“对……刚才做笔录时不是说了么?” “荆南方家,是你的母族?” 她再次点点头,隐约想起最开始柳娴来找她的时候自称是方家的客卿,就猜测他是不是因为这个才问的:“柳前辈似乎与我娘有旧?” 裴岚只是淡淡地“嗯”了声,然后就没了下文。 长仪觉得莫名其妙,什么意思啊这,明明是他先提起的话茬,结果刚开了个头就闭嘴了,话都没说清楚,让她想接茬都不知道从哪里接起。 昆五郎像是对这事挺感兴趣,或者说是想帮长仪套话,跟着就道:“从荆南到蜀中,距离可不近,她们是如何相识的?”
第154章 卷宗被掉包 那人又是好一阵沉默,半晌才语焉不详道:“先父……原名方昀。” 姓方? 长仪先是疑惑父子俩姓氏怎么不一样,难不成他爹连族氏都能改;然后就觉得方昀这名字听着挺耳熟,而且他特意提到了方家,会不会就是方家的子弟? 她心里虽有不解,可见他面色冷肃,像是不愿深言的样子,便识趣地没有问下去,只暗自琢磨着这名字究竟在哪听过。 范围也不难确定。方家虽然是她的母族,但关系算得上亲近的其实就只有主家嫡支的那几房,其他旁系的估计连面都没见过。阮夫人也很少把娘家的事拿来给俩闺女说嘴,但凡提过的,都与她关系不浅。 要说跟阿娘比较亲近的…… 长仪隐约有点印象。那应该是七八年前,阿娘不知收到了谁的传书,看完之后那脸色复杂得很,说不上高兴,可也不像失落的样子。她见状便好奇问了两句,阿娘却是立即使出御火诀把信给烧了个干净,最终也没说那上头写着什么,倒是给她讲了一个人的故事。 ——方昀。 那人据说是方家的旁支子弟,跟阿娘他们的关系隔得有点远,逢年过节都不用走动的那种。不过毕竟是同宗同族,隔得再远也总能搭得上亲,算算辈分,阿娘估计要喊方昀一声小堂叔,尽管两人也就差了八九来岁。 在阿娘的描述里,这位小堂叔秉性刚直,天资不凡,心性根骨皆为上乘,平时修炼也勤勉得很,故而被当时的家主破例从贫瘠小城的分家接过来,与本家嫡支的子弟一同接受顶尖修士的教导。也正是因此,阿娘和他才渐渐熟络起来。不过他跟其他人的相处可不大愉快,光听描述,这人和裴岚性子挺像,眼里都揉不得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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