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感觉整个人中了暑般燥热不安,半天才道:“你说的我是完全不懂,凡人命数自有司命考量,他是天上的老人了,几万年来兢兢业业,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你定是误会了什么。” 寒渊道:“天帝说到命数,我就跟你讲讲这命数。凡间诸人讲究因果报应,积了德行的下世可投富贵人家或高官庙堂,享一世清福。做了恶的下世必遭恶报,或疾病缠身,或穷苦潦倒。此为命数。” 略停了停,低侧过头去,看向一边跪着的流离,流离已慢慢抬起头来,茫然又莫名惊惧地看着他,像是已有预料自己会听到什么样的故事。 就在两相注视中,寒渊把她其中一生娓娓道来。 “两千年前,程流离投胎在一户普通人家,家乡遭了旱灾,颗粒无收,一家四口出外逃荒。爹娘嫌她是个女孩,想把她卖几个钱花。 她人小胆子却大,又十分机灵,趁夜逃了,失足跌在河里,被善来村一对程氏夫妻所救,悉心教养到了一十七岁。 在世十七年里,程流离不曾谋财害命,不曾偷盗妄语,诸般恶行她一样也没做过,最后却落得家破人亡,被人围殴而死。” 那些似真似幻的旧日时光,随着寒渊的声音一点一点地涌进了流离脑海,不喜欢她的生父生母,暗夜里看不到尽头的逃亡,世外桃源般的善来村,人世间最善良的养父养母,无忧无虑的一整个童年,猝然分崩离析的世界,那些人看怪物看仇人看十恶不赦穷凶恶极的杀人犯一样看着她,把她团团围住,锋利的镰刀割破了她的脖颈。 那当中有唯一的一点暖,僧衣洁白,他在不远处朝她跑来,一双眼睛红得温柔。 流离的头一时疼得厉害,千万根针在扎一般。 “天帝说寂行手下人命无数,万不可留。”寒渊的声音仍在她耳边淡淡飘着,撕开溃烂的疮疤:“天帝又怎不知寂行是为何入魔,因何杀人?” 天帝已经听得冷汗潺潺:“那是天给他安排的劫,度过去,他可立地成佛。是他定力不够,自甘堕落才入了魔道!” 寒渊道:“原来所谓的佛就是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珍爱之人被世人践踏而无动于衷,怪不得如今修佛之人愈发少了,实在是佛之一道根本就是泯灭人性。” “寒渊!”天帝略动了气,语气抑制不住地严苛起来:“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天帝是觉得我说的不对?依你之见,寂行就该放过那些刽子手,非但不能怪他们,还要以德报怨度化,如此方是佛道,方是正途?” 天帝说道:“这程流离犯了大不孝之过,亲手杀了她生母,简直禽兽不如,你如何能说她无辜?寂行为了一个弑母之人犯下杀戒,更是不该。” 寒渊却是冷冷地嗤笑一声:“凡人父母不过是他们来到人世的契机,若生而不养,还算得了什么父母。天帝要是不清楚流离为何杀那粗鄙妇人,不妨现在去把司命请来,跟他请教请教。” 天帝一时语塞,看寒渊这个样子,大有不讨个公道就绝不罢休的意思,便只好赔出个笑脸,妄图糊弄过去:“司命事务繁多,一时不查写错了凡人命数也是有的。你放心,回头见了一定我好好说他。” “天帝方才还说司命是天上的老人,几万年来兢兢业业,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如今又说他事多不查,”寒渊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冷峭:“看来事多的是天帝。既然天帝日理万机,我也不好再打扰,这就带着孽徒去了。” 看他如此轻易就要带走流离,天帝急道:“寒渊!程流离可是犯了天条!” “天条是天帝定的,你说她犯了天条,她就定是犯了天条,就算她只是多说了一个字惹您不高兴了,她也是犯了天条。 可司命掌管凡人命数,本该对世人一视同仁,赏罚分明,却独独对流离苛刻得很,命格写得一塌糊涂,这难道不是犯了天条?” 寒渊面色冷凝,凉凉道:“我也知道,司命是你手下最得力的,偶尔有错算不了什么。只是以往算了便算了,如今流离既入了我门下,做了我的徒弟,我就必须给她讨个公道。” 话说到这里,天帝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寒渊话里话外在说他徇私枉法,断案不公,这个时候他要是再为司命说一句话,恐怕寒渊更是不会善罢甘休。 “若司命真是如你所说写错了簿子,朕定将他撤职查办!” 天帝信誓旦旦地憋出了一句话。寒渊听得勾唇冷笑,说道:“命格一事天帝定不知情,如此,我就恭候司命大驾了。” 说完,他抬脚走到了流离身边,轻轻躬下身来,捞起她一只胳膊把她扶起。 天帝看他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分明就是不问个清楚就誓不罢休的架势。 事到如今,若是执意不肯让司命过来恐怕会被怀疑,倒像是他与司命早有勾结似的。 他只好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让仙使过去请来了司命星君。 那司命星君看上去有三十四五岁,一头流水般的秀发披在背上,仅戴了一根木簪。 却穿着一身花里胡哨鹦鹉般的长袍。拱手行礼时,袖口长长地垂下来,里头几套书卷突然乱七八糟地洒了一地。 他忙弯腰捡起,不好意思地对天帝和寒渊笑笑,说道:“最近命格写得多了些,见笑见笑。” 寒渊漠然不语,只淡淡瞥了他一眼。 天帝指着流离说道:“司命,你可认识她?” 司命颇为认真地看了看流离,半晌,说道:“若是寻常人家,我定不识得。可这丫头特殊得很,一来二去,我就是想不识得也难了。” “哦?”天帝来了兴致:“如何特殊?” “天帝不知,这程流离原是普通凡人的命数,她天性本善,第一世该有个好命才对,我也确实给她安排了圆满结局。 虽然刚开始命途坎坷,可往后是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那善来村就是能让她一生无忧的桃源之所。 岂知人算不如天算,偏偏定光如来坐下的得意弟子寂行下凡历劫,就在善来村旁一座山上的寺庙里。 两个人都是皆大欢喜的命格,一个平安顺遂,一个参透佛法继承定光如来衣钵。 岂知这两相大好碰到一起却是成了不好,命数跳脱出我的司命簿,自行纠缠起来,搞得最后一个凄惨而死,一个入了魔道。” 天帝听到这里沉沉叹了口气,摇头道:“虽说天命不可违,可有时确是造化弄人啊。” 寒渊盯着司命脸上表情,说道:“两千年前是寂行扰乱了她的命数,那她上一世幼年丧父,母亲染毒,在学校被欺凌排挤的命格可是你写的吧。 若我不收她,她下一世被生父生母丢弃,到了养父母家为了哥哥杀死养父,被诬陷是恩将仇报,小小年纪进了少管所,出来后又被认识的不认识的指着鼻子坑骂诅咒,最终一十七岁被人杀害的命格也要经历一遍吧?这些,难道亦是有人扰乱了她的命格?” 司命道:“程流离这两世命数不好,其实是她前世里造了业障的缘故。小神还记得大概是封建末年之时,人间一片混乱,时有战火,国家风雨飘摇。 程流离出身于一户皇商之家,因满清倒台,鼎盛了数百年的家族毁于一夕,在城中臭名昭著。 百姓最乐见的就是这种落毛凤凰的戏码,跑到他家门前说了不少风凉话。 程府当家受不住打击,一气之下过世了。留下的几房小妾见大厦已倾,纷纷带着子女抢了家产逃出去,自此只剩一个被害得瞎眼的原配在家里苦苦支撑。 这原配膝下仅有一女,正是程流离,年方十六七岁,生得聪慧灵巧。 她有心在乱世之中重振门楣,从母亲手里接了掌家大权,从此开始苦苦经营。 倒果然也争气,短短半年时间里,她把一个风雨飘摇的程家重新振兴了起来,控制住了大半个华北地区的药材业。 自古金钱与权力往往会让人沉沦,程流离也没有经受过考验。她成了当地首屈一指的药材商,很快就想成为全国首屈一指的药材商,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很快一次战争后,九州大地东南一带有人生了种瘟疫,那瘟疫来的慢,去的也慢,先使人放松警惕,后在不知不觉中染上恶疾,传染性极强,短短半年内有近万民众死于此疫。 后来程流离出外探访时无意中看见一山间老者拿红景天入药治好了一个村民的疫病,从中发现商机,回去以后开始大量收购红景天,秘密做出丸药来开始售卖。 那丸药倒果然有效,病人吃下去后只用七天就可慢慢痊愈。靠着这味药,程流离一偿所愿,让程家那块招牌闻名全国。” 天帝听他说到这里,问道:“她治好了那么多人性命,也算做了一件功德事,怎么你倒说她是犯了业障?” 司命道:“本是一件功德事,我也确是这样安排的。可惜程流离在物欲横流中迷失了本心,她垄断红景天制丸药根本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利。 她不顾百姓生死,与军阀相互勾结,执意以高价出售丸药。普通百姓人家一年的收入也买不起她家一颗救命丸药,为了活命,只能去偷去抢,甚至不惜卖儿卖女的也有。 程流离冷眼旁观着一切,至始至终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哪里错了,视人命如草芥,心下所系只有名利二字。 因为她不正当垄断药材,旁家药铺空有救人的法子也拿不出药来,数以万计的百姓只能因为贫穷一天天地等死。” 他抬头看了一眼寒渊,目光里好像有志在必得的得意:“如此造孽,难道我该无动于衷,一点儿惩戒也动不得吗?” 这已经是流离一天之内听到的自己的第二个人生,凡是说出来,好像便是她的人生,便是她推脱不掉的债。 她有些认不清现在的自己,刚才司命说她作恶多端,害死了不少人命,她不禁开始想。 难道自己真是这样一个人,为了名利而不择手段,大发国难财。这样一个卑鄙无耻的人,难道真是她? 一时间她无比害怕起来,抬头看向身边的师父。司命的声音那么响,那么亮,师父肯定听见得一清二楚,他要是讨厌起自己该怎么办? 她前所未有地恐慌起来,恐慌之外她又陷入对自己深深的不确定中,她一向最瞧不起为了名利蝇营狗苟算计得头破血流的人,可是突然有一天,有人跑出来告诉她她曾经就是这样的人。如果那人说的是真的,以后她要如何面对自己,面对师父。 一旁的寒渊听了那些话却只是微微动了下眉毛,脸上浮起一丝嘲讽的表情,看着司命道:“司命说话真是全凭一张嘴,你以为你动动嘴皮子,就能往我徒弟头上泼脏水吗?” 司命依旧不慌不忙:“凡事皆有记录,神君若有空闲,可待小神去司命府翻阅司命簿。只是小神忝居其位几万年,写过的簿子当真是多到数不过来了,要想找到程流离那一本,恐怕还要费些功夫,到时还望神君体谅,别嫌小神做事拖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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