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响起“哗啦”水声,以为他又要做什么动作,江沉阁急急转身抵挡,不想见到他起身踏上浴池阶梯。 锁骨精致,背后的肩胛骨若展翅的蝴蝶,胸前两点暗红色的茱萸,再往下是窄瘦有劲的曲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每一下都是致命处,就算是几经生死的杀手,身上的伤痕都没有这般多。 他贵为皇子,即使经历过同室操戈的腥风血雨,也不会有这么多深浅不一、年月不同的伤,而之后他即位登基,整个沧云十三州唯他是尊,他又如何会受那么多的伤? 像是看出她的疑惑,赫连东狐道了一句:“暗杀、下毒、自戕,不过是想死不能死的惩罚。” 这是他第一次在江沉阁什么都没有问的情况下主动开口,可他这般一说江沉阁更迷惑了,他为什么要自戕?为什么想寻死?惩罚?惩罚又是什么?难道是不能死吗?长生不死怎么会是惩罚呢? 左手腕一扯,江沉阁只觉得自己差点被一口气噎死。 她中断自己的胡思乱想,跟上赫连东狐离开冷冰刺骨的浴池。 眨眼间赫连东狐已经穿好月白微黄的长寝衣,而浑身湿透的江沉阁正要掐诀风干自己。 大拇指刚掐上无名指指节,一团白色的衣衫就扔过来糊了她一脸。 “脏了就换掉。” * “嗒……嗒……”黑玉与白玉做的圆润棋子交替落在玲珑棋盘上,在百无聊赖的江沉阁耳朵里如同催眠曲。 “嗒……嗒……” “你每落一个棋子,我面前的烛火就偏斜一次,往右偏了七十九次,往左偏了八十一次,赫连东狐你已经下了接近两个时辰的棋了,不累么?”一日疲倦,她想好好打坐休养生息,再不济倒头就睡也行。 “嗒……嗒……” 江沉阁无语凝噎,梗了半晌道:“赫连东狐,你放我自由好不好。” “你什么时候说出我母妃的事,我什么时候就放你自由。” “你先放了我,我再告诉你。” 下棋的手微顿,“你不想要流殇秘境的资格了?” “我不要了,我不信找不到其他办法进入秘境。”再这么被赫连折磨下去,她有没有命活着进秘境都不知道。 “江沉阁,你想的太简单了,流殇秘境需要九大宗门德高望重的长老上卿汇聚毕生力量才能开启,每进入一个人,他们就要多耗费一丝气力,因此才严格控制人数,你若想混进去,比登天还难,一旦发现没有资格的人进入,流殇秘境的门就会关闭,届时你将承担其余还未来得及进入秘境的修士的怒火,你确定你能承受得住?” 他每说一句,江沉阁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赫连皇室许久不问修真之事,故而此次秘境开启不需要出人出力,可一旦我为了你争取秘境资格,一切都会不同。”他放下黑棋,乜她一眼,“你有多少价值值得我为你去做?” “所以你锁着我,也只是想折磨我满足你的扭曲的变态欲望。”江沉阁周身威压散发,罡风乍起。 赫连东狐安之若素,白色的棋子在掌中把玩,佯装成金丝雀的鹰隼终于是要露出爪牙了么? 江沉阁握住脖颈上的铁链,用力一捏,枷锁碎成两半。 她不玩了,原本想着苟在赫连身边早晚都有机会得到菩提子,才佯装被他控制,伏低做小。可如今知晓真相,不如趁着时间还多,去想其他办法,不一定非要吊死在他这棵树上。 “江沉阁。”赫连东狐叫住她,松了口,“若是你能下棋赢我,我就给你菩提子。” “你认真的?”她倏地转身,“还是你又要拿个假的来耍我。” “君子一诺。” 江沉阁掀袍坐到对面的座位,“好,要是你食言,我就……” 赫连东狐平静无波的瞥来。 她神色一厉,“打爆你的头!” “求之不得。” 唇角微扬,哪里是凶猛的鹰隼,就是一只沉不住气又蠢的狐狸。 以前如此,现在也如此。 月上中天,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风云诡谲的棋局也大局将定。 狐狸一样狡黠的江沉阁还是抵不过赫连东狐这只老狐狸,赫连东狐执黑子,每一枚棋子在他手里都如同骁勇善战的将军,杀得江沉阁溃不成军;每当江沉阁想断尾求生时,那黑子又诡异地摆成玄妙之势,挡住她的去路。 “输了。”赫连东狐淡淡道,说的却是江沉阁。 江沉阁将手里的棋子一扔,“这不公平,我是按照你之前下的残局往下走,谁知你会不会早就动了手脚,只等着我上钩。再来!”反正又没说几局几胜。 然而下一局,她还是输了,棋差一招,就差一点点,每次当她要获胜时,黑子就犹如天将神兵,翻盘成功。 她不信那么巧合,只能说赫连东狐在耍她,让她眼巴巴地看着胜利,却怎么也得不到。 江沉阁刷地站起身,居高临下。 “要认输了?” 她最讨厌他露出一副云淡风轻,拿捏着自己死穴的模样,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她是有反骨的人,怎会如他所愿。 赫连东狐眼前一片白色闪过,身后已站了一个人将用灵力凝成的薄刃抵在脖间。 “你已是洞虚期?”赫连东狐眉头挑高,微讶。 修炼到一定程度,可以对自己的修为境界收放自如,她到底留了一手,没露出全部的底牌。 “将菩提子给我,否则……”薄刃逼近一分,登时划破雪白的皮肤。 “你杀不死我的。”他的话像是嘲笑江沉阁不自量力,又像是在陈述事实。 “你会流血,也会死,你的生死在我手中,我劝你还是乖乖听话。” “菩提子需要佛宗苦禅大师的亲自认证,不是一时半刻能给你的。” 江沉阁看他的神情不似在说假话,她也亲眼见过,道术比试上菩提子是经过苦禅大师的手亲自交给苍霄的。 正在她愣神的瞬间,赫连东狐手疾眼快,不惜颈部被薄刃划伤,也要将枷锁套在她的脖上。 赫连东狐将枷锁的另一端栓在自己手腕上,原先的另一根已经被取下,他扬唇些许得意,“你心软了。” 江沉阁怔怔,熟悉的被禁锢的感觉再次重现,她木木地看着赫连东狐,白皙若纸的脖颈上是一道狰狞的伤口,若非她移开薄刃,方才一番动作,他早已命丧自己手中。 终究是棋差一招。 可江沉阁明白,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 “论狠心我的确是比不过你。”江沉阁自嘲地轻笑,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他,为什么当初视若知己的两个人一定要互相猜疑伤害呢? 她鸦羽睫毛垂落,掩盖晦暗不明的眼眸,像一只误入陷阱被猎人蒙骗的狐狸耷拉着耳朵。 赫连东狐喉结滚动,眼中透出挣扎之色,“我答应你,三日后一定会给你菩提子。” 江沉阁抬眸,眼中像洒落星光璀璨,举起手掌,“一言为定,到时我会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 “嗯。”纤长瘦削的大掌与她轻轻一击。 江沉阁笑得眼睛弯弯,像个偷吃蜜糖的小狐狸。 她才不说,刚刚那一刻,手镯上代表赫连东狐的玉珠有了反应,尘埃散去,不再是灰扑扑的样子。 * “你是修道之人怎还要就寝?”江沉阁因意外而拔高语调。 拔步床里,藕丝青绡绣帐重重,被挡在外面的江沉阁坐在柔软的浣花百团簇拥地毯上,果然,听不见他的回答。 索性不再追根究底,他爱睡就睡他的,她要偷偷打坐,卷死他! 盘膝而坐,全身放松,感受灵气在经脉中游走,暖流自丹田涌向全身…… 脖子被拉扯,如鱼得水的灵气顿时被中断。 “不许打坐,太过喧闹。” “???”她打坐根本没有声音好不好。 才不管他,正欲扯开脖颈上的枷锁。 “火。” 江沉阁的手被火烫了一下,连忙缩回,而脖颈也被烫红了一圈,疼得她禁不住呜地一声,差点哭了。 肯定熟了,还留疤了。 她、要、杀、了、他! 江沉阁走近拔步床,却无意中瞥见一旁的金银平脱镜,脖颈上白皙一片,哪里有什么伤口? 她摸了摸,的确不疼,也没有伤疤。 江沉阁忍不住询问:“你这到底是什么法器?看起来做工劣质,却能随心所欲地施加刑罚,还不会留有痕迹。” “……” “不说算了。”也没指望他会开口。 想了一会儿法器名字的赫连东狐:“拴狐链。” “噢。”敷衍道,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不让她打坐,她能做什么呢?只有发呆。 将大殿内的布置一一看遍,水晶云母屏风、累丝镶红石薰炉、次间榻边的小炕几,二十四盏红牛角双鱼宫灯被灭灯铃盖灭,只余三两盏在黑暗中摇曳。 静谧无声,间或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从窗外传来,就连巡逻的士兵都放轻脚步,只有铁甲与护腕轻微的摩擦音。 风声、铁甲、空寂、寒冷……因为阵法秘术,屋外连一个小黄门都没有,他一个人住在这里,不会孤单么? 似乎除了地方更奢靡一些,比自己的瑶山洞穴好不到哪里去。被封印在黑暗中,无边无际的孤独才是最折磨人心,那种折磨与环境的好坏无关,若非神志足够清醒,若非有天道陪她说话,她早已疯魔…… 江沉阁蹲坐在地上,曲膝抱住自己,宽大的亵衣似夜半绽开的昙花铺满身下,赫连东狐给她的亵衣不是女式的,而是依照男子的身量定制,干净且带着淡淡的松木香。 将头靠在右臂上,自然而然视线放在拔步床,透过层层帐幔,他胸膛起伏,呼吸平稳。 睡得真香,江沉阁暗道,轻手轻脚去撩开帐幔。 “咚——”铁链撞在沉香木床框,发出不大不小的闷声。 江沉阁咬唇,该死,睡觉都不松开自己。 应该没醒吧? 她从帐幔缝隙中往里觑了一眼,在她上一步,赫连微微凸起的眉头舒展开来。 指尖凝出墨色的灵气,一支饱蘸墨水的狼毫笔出现在手中,她不杀他,但也有诸多办法不让他好过。 就在笔尖即将点到他的额头时,赫连东狐翻身,从平躺变作侧卧。 江沉阁像受惊的兔子,钻回高高的床榻下。 心脏差点要跳出胸口,等到他呼吸再次平稳时,江沉阁才冒出头来。 这次一定要成功。 笔尖悬在上空,正要落下,江沉阁却愣住了。 纤细如鹤的脖颈边是数不清的伤疤,那伤疤不大,似是匕首所伤,有年岁久的也有最近才形成的,泛着粉白。 伤口的走向,无论从何处看都是自戕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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