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什么,目光落在他就连睡觉都戴着手套的手上。轻轻翻开手套,只见细腻的手腕上也是深深浅浅的伤痕。 另一只手被他压着看不见,可已经不必去看了。 浴池中,他的前胸后背遍布伤口,脖子与手腕上自戕的痕迹,他隐晦的话语…… 【暗杀、下毒、自戕,不过是想死不能死的惩罚。】 这还只是她看见的,看不见的呢?像他所说的那样,下毒,肠穿肚烂、非人的疼痛。 江沉阁忍不住叹道:“你到底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像个千疮百孔的布娃娃。 背对着她的赫连东狐眼睫轻颤。 也只有他放下戒备的时候,江沉阁才能像以前对待挚友一样,为他担心。 她多么想念那时的鲜衣怒马、策马扬鞭打闹间游历山水,让人沉浸其中,暂且忘却一切烦恼。 若是让疼爱他的柔妃知道如今的赫连遍体鳞伤,恐怕也会难过。算了,她收回狼毫笔,谁知一点墨迹正好飞溅在他的下颌。 墨迹微小,犹如一颗小痣。 江沉阁退出帐幔,静悄悄地靠在拔步床外框,闭目养神。 “陛下,有信来报。”姜尧手握腰间佩剑,大步走进正殿。 正殿一反常态无人,就连烛火都熄得只剩三两盏,姜尧明显愣了愣,“陛下?” 感受到侧殿有呼吸声,江沉阁从x屏风后探出头来,手指比在唇上,“嘘……” 指了指拔步床,她做出口型道:“你们陛下睡啦。” 刚被惊吓的姜尧还未缓过神来,又被她说的话差点将下巴惊掉,陛下什么时候会就寝入睡了? 他走进偏殿,果然见得拔步床内侧躺着一个人影,呼吸平稳,睡得正香。 揉了揉眼睛,他待在陛下身边几十年的确没有看错,是陛下的体型。 为什么你会在在这里。姜尧无声地比着口型,可刚说完他就眉头一皱,用密音传给江沉阁。 “这你要问你们陛下。” 一想起陛下平时总是一副阴森森的表情,姜尧搓了搓手臂,“陛下才不会告诉我。” 江沉阁摊手,“你有什么信直接告诉我,我再转告给他。” 姜尧迟疑。 江沉阁晃了晃脖子上的枷锁,手指顺着锁链,指向拨步床内。 姜尧恍然大悟,“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九大宗门联合来信两日后邀请陛下商榷流殇秘境开启的事,也不知道陛下怎么回心转意了,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秘境降落,也不见陛下动过进入的心思,偏偏这次就想进去,还要佛宗批下入境资格……” 江沉阁眼前一亮,原来是入境资格的事。九大宗门?岂不是点苍派和药宗都要前来? 看来,摆脱桎梏的日子指日可待了。 * 位于皇城的一角,举京州府之力耗时四十年才建成一座宫殿,雕甍画栋,峻桷层榱,琉璃瓦熠熠生辉,殿头的牌匾上用烫金大字龙飞凤舞地书写着“琉璃宫”三个字。 “陛下让你做他的剑奴。” 手里接过一柄巨剑,足有百斤,剑身平且宽,剑刃锋利,一般巨剑无鞘,捧在怀里一不小心就容易受伤。 身穿浅蓝色的剑侍服的江沉阁将其接入怀中,登时剑刃擦过的登时划了一个口子。 “……” 江沉阁沉着脸,走进大殿,穿过长长的廊道,便到了专门用来会客的殿宇。 这才一小会,抱着巨剑的胳膊已经有了酸麻似蚂蚁咬噬的感觉。 殿内,沧海十三州前十的宗门汇聚于此,左侧从高到低分别是点苍派、佛宗、无极宗、碧落宗、无情宗,右侧从高到低则是药宗、苍羽宗、云水宗、青云宗。 每把芭蕉黄花梨圈椅上都端正坐着宗门内德高望重的道君,有的是宗主、有的是上卿、有的是长老,旁边也伺立着一两名得心如意的弟子。 主位空悬,赫连东狐还未到来,众人耐着性子等待,身为沧云十三州的帝君派头自然是非比寻常。 众人候着,有人撑着下颌沉思,有人指尖叩着扶手,有人暗中左右打量,亦有人什么都不做,各怀心思。 无极宗的宗主着金棕撮缬锦袍,一条宝蓝角带系在腰间,他已将近四千岁,但仍品貌非凡、身躯挺直,抿了一口苦茶道:“茶都凉了,怎还不见人影。” 其余的人皆未应答,只佛宗身披朱红袈裟的苦禅大师,道了声:“阿弥陀佛。” 沧云十三州的现任帝君脾气古怪,阴郁沉抑,他甚少出现在世人面前也就罢了,如今也不知道碰到哪个弦,竟让他起了进入秘境的心思。 厚重的殿门打开,众人齐齐望去,难道是久等未至的帝君终于驾临了么? 江沉阁身穿普通的蓝白衣裙,样式简单,毫无点缀素净至极,三千青丝挽成凌寰髻,行走间如天上漂浮的白云一样轻盈了无痕,她戴着白色面纱,露出在外的眉眼平静,不娇不躁,自有一股气韵,让人觉得此女并不简单,若说让人觉得不和谐的便是她脖颈上的铁锁,长长的铁链坠在地上,拖在身后。 第二眼才看见她手中那把非同凡品的巨剑,巨剑无锋,大巧不工,她抱剑走过,便带来一股极为霸道的气息,引得在场不少人的佩剑都低吟颤抖。 那才是真正的帝王之剑,令天下群剑见之皆俯首。 站在无情宗宗主身旁的楚孤霜按紧腰间的蟠龙剑,剑随主心,他的心修炼得还不够坚硬。 当江沉阁走进来时,仅凭眉眼,他就知道定然是她。天底下还有谁会有那双勾魂夺魄的眼?状如狐狸,狡黠多情。 站在药宗白宗主的身边,白曛按捺不住激动,大睁着眼眸看她一步步走来。 坐于右侧第三的圈椅上是已经成为云水宗代宗主的古雪,素琴死后,代理宗主的重担便落在身为大弟子的她的肩上,与之前相比,她依旧着雪白锦缎的法衣,只不过绣满了纹云纹团花锦暗纹,黑暗中无光自亮,发髻也不再低挽成花,束在高高的发冠里,目光中的悲悯被藏了起来,俨然一副宝相庄严的女菩萨。 她看向抱剑女奴的目光微微闪烁,随后暗淡一如平常。 左下首入座的乃是正道之首点苍派的宗主晏怀竹,他变化较众人都大些,眉心不再佩戴冰种琉璃抹额,而以白绸覆眼。 他微偏脑袋,聆听来者的脚步声。 步长约一尺,脚跟先落地,脚步也很轻,像猫儿一样,只不过多了铁链摩擦地面的声响…… 轻叩扶手的指节停顿,一个激动的答案呼之欲出…… “阿阁!”白曛率先沉不住气,在她擦肩而过时,拽住她的手腕。 “曛儿!”白宗主和无极宗主一同喝道。 白曛急切激动到“你怎么在这儿?你可知我寻你寻了多久,点苍派有你的消息我便赶去,可刚到你就消失不见,为什么不愿等我,等我醒来……” “白曛!”白宗主拉开白曛,可白曛死死不放。 众人议论纷纷。 “她到底是谁?竟和药宗宗主之侄,无极宗宗主之子白曛扯上关系。” “我见她有些眼熟。” “为什么帝君迟迟不现身,派个剑侍来糊弄我们……” “阿弥陀佛。” 无极宗宗主白洪拉不下老脸,站起身下了最后通牒,“曛儿放手!” 白曛梗着脖子,涨红着脸,“我不放!我好不容易找到她,这辈子我都不会放手!” 坐在对面强行按捺激动声色的晏怀竹心道,好大的脸! 负手而立的银袍道君垂眉在心中评议,妄念。 眼见局面越来越混乱,如越烧越沸的水,渐渐压制不住场面。 白曛握住她的手,近乎恳求道,“阿阁与我回青州府,若你不想去青州府看蝶谷,我们还可以去海州府看鲛人古树,去红枫林赏落叶奇景,只要你愿意,去哪儿都行。” 看着自家儿子(侄儿)卑躬屈膝的模样,白宗主(白父)恨不得拎他回去,狠狠抽他一顿。 奴颜卑恭就算了,对方还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剑奴啊! “姑娘,侄儿无礼,还请你不要计较,放过我家曛儿,你们地位并不相符。”白宗主半是威胁半是警告,言下之意他已经知晓江沉阁是瑶山妖物的事,他的侄儿是药宗与无极宗将来的继承人,而她只是一个妖物,就算洗脱了妖物的名头,也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剑奴,断然配不上白曛。 她瞟来一眼,像是在看路边的石块野花,“白宗主莫不是人老眼花?明明是白道君抓着我不放。” “姑娘,请你注意自己的身份。”无极宗主站出来面色不善。 呵……抱着巨剑真是手酸,现下心情更是不爽。 “白曛,你看见了吗,放开我。”够了,一个攻略人物攻略完就失去价值,她也不必心软。 看见了他都看见了,宗主威胁她,父尊为难她,他都看在眼里,但要他放手也绝无可能。 “我不……” “你们要对孤的剑奴做什么?”赫连东狐的声音骤然在殿门前响起,殿内似乎刮进死寂腐朽的冷风,让人为之颤栗胆寒。 权杖一下又一下点在玉砖上,没有人会怀疑这个有着铁血手腕的帝君,他能打破赫连皇室早夭的诅咒,又不轻易入世,谁也不知道他的底牌如何,神秘、未知才是最让人可怕。 “帝君。”作为修真之人,他们对外宣称超脱红尘,同时又不得不身处红尘,并未像平民百姓、臣子官人见到君主行磕头大礼,而是站起身垂首表示敬意。 赫连东狐走在台阶上,冰冷的琥珀眼扫过白曛抓住江沉阁的手,白曛立时感到一股彻骨的寒冷从脊背升起,他带来的冷和楚孤霜不同,他的冷像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尸冷。 “放手。”赫连东狐拧眉,他早在暗室里看见时就很不爽,若非白曛这个变故,他还不会那么快现身。 白曛不由自主加重力道。 “哼……”江沉阁闷哼,惊醒了差点失控的白曛,他手腕一松,与此同时,赫连东狐拉住她的另一侧手臂靠向自己。 抗拒他突然的靠近,江沉阁挣脱了一下,谁知他下手更狠,江沉阁差点痛呼出声。 阴冷的气息吐在耳边,“别动,乖一些,别惹事。” 赫连东狐端肃坐上主位,江沉阁抱剑跪坐于他下首,身后是沧云十三州的浮雕堪舆图。 失了江沉阁,白曛忿忿回到白宗主身侧。 白宗主吹胡子瞪眼,用眼神警告他,回去再收拾你! 无极宗主也坐回位置,脸色稍霁。 接下来,沧云十三州的首脑都汇集在一块儿谈论着流殇秘境的事务,江沉阁无心聆听,木然地跪坐着,只觉得胳膊很酸,第二天怕是要抬不起来了。 她无所事事,可场下还是有不少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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