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主神明,肺下肝上,内藏七窍,心窍不通,便生谵狂。”龚南台声音不紧不慢,“她有一窍不通,经历大喜大悲,清心开窍,自然便好了。” 薄昭揽上衣服,龚南台打开门,笑着送他出去。 他活动了一下手臂,提起刀来,在迈出门去的一刹那,步子停了停,从容道:“后会有期,龚道君。” 老妇人霍然抬起头来,却只看见他线条冷硬的下颌。薄昭微微点头:“多谢。” “薄昭——”卫燕燕拽着薄昭衣角跟在他后面走,拖长了声音喊他,“你怎么一路都不说话啊。” “嗯?”薄昭仿佛骤然回过神来。 他早先听说过,岐黄门的掌门龚南台退位后,便隐居在民间,只是没想到此番会在与岐黄宗相距万里之遥的芜州城碰上。 龚南台坐镇掌门之位时,都会佩戴一张八卦图的面具,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但听声音便知是个男子。 他号称回春道君,是能生死人肉白骨的医圣。这老妇人出手便用了岐黄宗的秘法拟脉术,用白棉线为柳叶刀,能联通血脉。她操作极为熟练,既不像作假,也没必要在这里假冒龚南台之名。 老妇人最后说的那句话反复在薄昭耳畔回响,不知从何处引起了他一丝不安。 卫燕燕抠着薄昭刀镡上的图案,抬起眼皮一看,正撞进薄昭幽深如潭水的眸子里。她下意识便咧开一个笑脸。 少女笑起来时,那双清澈如水的桃花眼眼尾上挑,俏丽的如柳边黄莺儿。弯弯的唇角带了一丝天真的稚气。她如同春日一团柳絮,绵绵软软,毫无顾忌地拥抱这世间一切。 ——这样的卫燕燕,到底要历经什么样的大喜大悲? “怎么啦?”卫燕燕说,“薄昭你在想什么?也跟我说说嘛。” “你呢。”薄昭深长地瞥了她一眼,“你在想什么?” “我?”卫燕燕掰着手指头数,“我想什么时候吃晚饭,晚饭吃什么,吃完晚饭什么时候睡觉……” 薄昭不禁失笑,“就没想点别的么。” 卫燕燕乌溜溜梅子似的的眼睛转了转,踮起脚尖趴到薄昭耳边小声说:“其实我还想爹爹和哥哥来着。” 卫燕燕身上清晨薄雾般鲜嫩的香气还萦绕在薄昭耳边,让他片刻恍神。可是她说完却扑哧一笑,两只手牵着裙摆从他身边跳开了。 第19章 千纸鹤 “过来。”薄昭忽然说。 他把卫燕燕牵进了路边一家卖簪子的铺子,“想要什么买一个,把头发绾起来吧。” “哇薄昭你可真好!” 卫燕燕高兴地蹦跶进去,可是她转了一圈,指指点点地评价了不少发钗,最后却拿了门口一条墨色的绸子发带。 “怎么不要簪子?” 卫燕燕摇摇头说:“簪子我爹爹和哥哥都给我买了好多啦,可是我没有这个。” 她把那条发带放在薄昭身边比了比说:“而且这个还和薄昭的衣服是一个颜色的。” 薄昭心里忽然涌起一阵空落落的涩意。那涩意逐渐扩大,变成了被针扎了一下般的心疼。她曾那样受尽宠爱,他又何曾做过什么,竟让她这般欢喜。 他付了钱,在她身后替她编着发辫。 卫燕燕等的着急了,便翻着眼睛往后看,“好了没呀?” 她恰巧看见男人点漆如墨的睫毛低垂,修长有力的手指绕过她柔滑的黑发,那对剑眉虽然还是那么凌厉,素来凶悍淡漠的眉眼中的神色竟无比专注。 卫燕燕心尖不受控制的一跳。 — 自从很久之前,卫燕燕以怕狼的名义躲进薄昭客房里睡大觉之后,就再也没睡过囚车。 刚开始那几天,她还要找各种各样的理由,什么担心有人夜里把她劫走啦,睡囚车睡得脖子都要断啦,如果薄昭不答应她就去求耿大哥啦,到后来晚上吃多了撑的,都可以当做理由去睡薄昭客房的床。 再后来薄昭就习惯她天天晚上跑过来了,往往会订带暖阁的房间,那样他或者卫燕燕就可以睡在房间的暖阁上。 反正夏天暖阁也不会烧火,睡起来也挺凉快。 通常因为白天骑了一天的马,薄昭晚上都早早睡了。但是今儿晚上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隔着一道纱帘,便可以看见对面暖阁里躺着的小姑娘。 她身上只盖了一床薄被,晚上睡觉时还舍不得摘下来发带。现在发辫被枕的散了大半,顺着床铺丝绸般垂下去,在梅花窗口月色的映照下泛着流银般的色泽。 到后半夜,薄昭恍惚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醒了过来,却看见卫燕燕的床铺上空无一人。 他头脑瞬间清醒,正待坐起时,却骤然看见了坐在窗台边上的小姑娘。 她整个人埋进窗前那把藤椅里,趴在窗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翻身下床,悄无声息地走到卫燕燕身边,因为刚刚醒过来,声音里带了一丝几近惑人的低哑,“睡不着?” 卫燕燕抬起头来,他先是吃了一惊,紧接着心尖便如同泡了水似的酸胀起来。 小姑娘水润润的眸子里浸满了眼泪,好似泡在水银里两粒黑珍珠,哭得眼眶红通通的。 他伸出拇指擦去她下巴上挂着的眼泪,“怎么还哭了。” 卫燕燕眼泪就像两条流淌的小河,一下子发了大水。 “都怪你。”她抽噎着说,“我本来只有一点点想爹爹和哥哥。你一问,害得我一直想爹爹和哥哥……” “好。”薄昭心里软的不像话,“都怪我。” 薄昭这么容易就承认了,卫燕燕没了生气的抓手。她恨恨地瞪了薄昭一眼,趴在桌子上接着哭。 “别哭了,嗯?” 他撩起来她散乱下来的发辫,搭在了她肩膀上,“再哭明天眼睛该肿了。” 卫燕燕整个人一滩水似的挂在桌子边上,手凑在一起不知道在叠什么。 薄昭弯下腰去看,卫燕燕把手心一只黄色的小千纸鹤放在了桌面上。 “以前哥哥出去玩,”卫燕燕抽抽搭搭地说,“我叫哥哥带我一起去,哥哥不带我一起去。” “我说那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我想他又见不到他,心里就像喝了药那么苦。哥哥就说我想他一次,就可以叠一只千纸鹤。他回来数数有几只千纸鹤,就给我买几块糖。吃了糖就不苦了。” 薄昭的心口上好像开了一个洞,空落落的无处安放,他怔怔看着卫燕燕伸出食指尖拨弄那只小小的千纸鹤,细密的疼麻痹了半边身子。 “我给买,好不好。”他绕起来卫燕燕的头发,哑声说,“燕燕叠了几只千纸鹤啦?” 卫燕燕抬起朦胧的泪眼看了他一眼,委委屈屈往肚子里掏了一把,搁在桌子上。然后又掏了一把捧出来,然后又掏了一把,直到桌子上的千纸鹤堆成了一座小山。 她每掏出来一把,就像那么大的一块石头压在了薄昭心上,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卫燕燕揉揉眼睛,擦掉眼睛里的眼泪说:“薄昭你是不是没有钱买这么多糖啊?要不我还是拿回去一些吧。” 薄昭哭笑不得地捋了捋她的发辫,“给你买。” 他身上实在没有这些甜食,要辟谷丹倒是有。他想起来储物袋里还有下午龚南台硬塞上的手工饴糖,便拿出来一块,放在卫燕燕手边。 卫燕燕吸了吸鼻子,剥开糖外面的糯米纸塞进嘴里。 她只嚼了两下,眼泪又哗的一声流了下来,“连吃糖都不甜了……” “好了。”薄昭耐心地哄着她,把她脸上被泪水打湿的发丝挽到耳后去。小姑娘的脸沾了泪水,冰凉柔软,肤色又白的如同牛乳,让他莫名想起来那晚上吃的冰碗。 卫燕燕抬起婆娑的泪眼看着他,“薄昭,你说我以后会不会天天想他们,然后一直苦下去啊。” “不会的。”他轻声说,“时间长了就不想了。” “我爹爹也是这么说的。” 卫燕燕又掏出一张黄纸,一边叠千纸鹤一边哭,“以前我问爹爹我娘亲去哪儿了,他就说娘亲去了很远的地方,而且有一天他也会一起去。他说等他去的时候我不能太伤心,因为他那时候已经和娘亲在一起了。” 眼泪打下去,洇湿了她手里的千纸鹤。千纸鹤的嘴巴歪了。 她出神地看着那只歪嘴巴千纸鹤,小声说:“我不想去华纯宗了,我想回暝域。” 薄昭内心仿佛被重锤敲了一下,他擦着卫燕燕脸的手猛然一顿,随即心底泛上了浪潮般压抑的阴云。 那一刻他心里几乎产生了一种惧意,惧怕卫燕燕会问他能不能放她回暝域,而他知道他会给出怎样的答复。 幸而卫燕燕并没有问下去,只是小小的抱怨了一句,仿佛说完就忘了。 “以后就不苦了。”她玩着手里的千纸鹤说,“那现在苦怎么办呀薄昭?” “你想怎么办?” 卫燕燕呼扇着千纸鹤的翅膀,低头说:“我想听你讲故事。” 薄昭无奈地笑了笑,“讲什么?” “你自己想呀。”卫燕燕不满地拿千纸鹤去啄他的手,“我以前不高兴了,我哥哥都给我讲故事的。” 歪嘴巴千纸鹤的嘴戳了薄昭的手,嘴巴更歪了。卫燕燕掰正它的嘴,贴心地说:“你可以讲讲你爹娘都是怎么陪你玩儿的。” 卫燕燕小狐狸似的笑意里藏了一丝狡猾,她想知道凶巴巴的薄昭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凶。 “我父亲。”薄昭神色有一丝不自在,他望向窗外,“我父亲在朝为官,官至中书郎将。平日公务繁忙,每月逢五、逢七、逢九,便会早一个时辰归家教我习字。” 卫燕燕托着腮看他,“然后呢?” “……没了。” 卫燕燕往藤椅上一仰,大呼小叫起来:“薄昭你也太糊弄人了吧?这算什么故事啊!” 薄昭咳了一声,嗓音有些沙哑,“真的没了。” “这才不是故事呢。你听我给你讲一个。” 卫燕燕气呼呼地看向他,她想了一会儿说:“有一天,是我娘亲的忌日。我爹爹带我们去祭拜娘亲。他带了好多酒,但是不喝,都倒在了娘亲坟头。然后我哥哥偷走了一瓶,带着我跑到树上去喝。” “我劝他不要喝了,会被爹爹打的,他就说我不要管他,然后我们就在树上打了一架。” 薄昭严肃地“嗯”了一声,“然后呢。” 卫燕燕一摊手,瞪圆了水葡萄一样的眼睛,“没了呀。” “……酒呢?” “不是被我哥哥喝了嘛。” “那你爹爹呢?” “祭拜完了回家去了啊。” 逻辑很合理,但是薄昭就是感觉被这个故事卡在了一半,好像没讲完,卡的他心梗。 他半晌没说出话来,最后沉重道:“你我不相上下。” 卫燕燕拍了拍他,赞同地说:“彼此彼此。” 她心情好了不少,于是便慷慨地把藤椅分给了薄昭一半,和他一起坐下来数千纸鹤。 薄昭点亮了蜡烛,数着数着,忽然觉得这个千纸鹤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纸里面好像还有花纹。他便道:“这是用什么纸叠的?” “哦。”卫燕燕面色如常地说,“那天不是有一队人从我们旁边走过去,便走便抛一些黄纸嘛。这是我从他们手里要的。” 薄昭拨开一张一看,正见里面印着,“冥币元宝十万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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