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再无人敢说金瓯殿的是非。 说到此处,舅舅望着金瓯殿外的蓼花,美眸流转出少年般的光泽,青丝微遮眼角的朱砂痣:“鹤之,你说……这是不是帝王之爱?” 他这话说的小心翼翼。 我也不知其中答案。 宠到极致,便是爱了吗? 陛下对舅舅是不是爱,我辨不出;你对我是不是爱,我更辨不出。 我撑着自己额角,阖起眼眸,心里一切悲欢离合都似戏折子一般收拢:“帝王之心,岂是你我可揣测的。” 回到府中时,已是用晚膳的时辰。我在寝房院落遍寻不到,也不知你身在何处,问过丫鬟,她们只道不详。须臾后,你寻到我,笑道:“吃晚饭吧。” 回廊处有你做的两个傀儡人,除了没有眼眸,其他与寻常人一般无二。你潇洒打了个响指,两个傀儡人便从自己身子里取出几盘菜肴:云腿春饼、松鼠鳜鱼、佛跳墙、鸡肉酸笋汤…… 我与你对坐在如意纹春凳上,疑惑道:“这是……” 你伸手摸了摸傀儡人的面颊,道:“这唤作‘人皮傀儡’。” 人皮……! 我心尖儿一颤,包金暗纹梅竹红木筷落在地上,跌坐两爿:“什么——” 你神色自然,仿佛只是在说家常话:“这是我做的人皮傀儡,今日刚完工。可驱使其取人性命,决胜于千里之外。你别这么看着我,师姐的蝎子吃人肉,人皮浪费了怪可惜的,我就……” 额前青丝在你眼眸底烙下一片暗影,浅褐色的眼睛习惯了杀戮,仿佛狼目一般澄明。而你紫红的唇艳得惊心动魄,让我想起斑斓的毒蜥蜴。 你的唇一张一合,说着让我心凉的话。 你托腮在桌案上,轻笑道:“鹤郎有身子,得好好儿将养。我驱使这两个人皮傀儡给你做了这桌儿菜撰,你可不许辜负我。” 这些菜撰是人皮傀儡做的!我闻之欲呕! 你看了你一眼,欲说还休。沉吟许久,才说出一句:“你自己吃罢。”说完便顺着廊檐灯笼的方向离去。 你又打了个响指,令人皮傀儡退下。你端起四方冰裂纹瓷碟里的云腿春饼追上来,劝我道:“鹤郎!鹤郎休走!只有这盘不是!这盘不是人皮傀儡做的!这盘是我亲手做的!” 我停下脚步,你短促一笑,将云腿春饼递给我:“对不住,忘了郎君是闺中娇客,让郎君受惊吓了。妻主在这里给你赔罪。” 你都追出这么远,我总不好拂你的面子。且尝了尝云腿春饼,照旧是往日的香甜滋味。 你姿态不羁地斜靠在朱红廊柱,含笑看我一眼:“你的妻主贤不贤惠?” 贤惠一词,向来是形容男子的。 我一时语塞,长叹一声,无奈地看着你。 月影缥缈,凉夜风起,你骤然将我抱入怀中,低声道:“鹤郎,不要怕我,不要怕我。” 不怕你?你嗜杀成性,我如何能不怕你。 我呢喃道:“于你而言,人命究竟价当几何?” 你冷艳的眼眸望着寒月,紧扣住我的手:“倘若你在江湖里打过滚,你也会觉得,人命是最不值钱之物,如蜉蝣草芥。”
第20章 戚寻筝 我说过,人命是最不值钱之物,如蜉蝣草芥。 帝王的命仍是。 这日我跟随銮驾去双禧街听戏,随身保护帝王的安全。因已入冬,霜寒露重,老皇帝披了个玄红龙凤香鼠皮(1)斗篷,乘坐十六人抬的轿撵,前有宫灯引路,后有华盖遮风。 老皇帝点了一出《楚汉相争》,抱着手炉看得津津有味。 一出毕,戏子们跪地讨赏,口称“陛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狸奴俯身贴耳,请求示下。老皇帝眉心微曲,在狸奴耳边道了几个字。 随后狸奴正襟危立,手打拂尘,高声道:“赏——”便有七八个穿福字遍地金小锦袄的宦娘端着金裸子(2)上前,戏楼内一派奉承欢笑之言,不绝于耳。 我自小不爱听戏,只坐在远处把玩一只暗器三头刀。忽有长帝姬身边的贴身宦娘俯身过来:“戚高媛。” 我指尖细细描摹三头刀的利刃:“怎么了?” 那宦娘吐字颇轻,语不传六耳:“待会儿啊,可有一出好戏唱!高媛离得远点,才看得痛快。” 我自然知晓她的暗示,淡淡一笑:“本媛知道。” 老皇帝兴头上来,便不许我们这些随侍左右跟随,都打发远了,她老人家听得津津有味,甚至抑扬顿挫跟着唱:“为君者不畏死,只求留名千古哉——” 我以轻功去对面的酒楼饮酒,坐在二楼廊台上,正好可以看到老皇帝身边的一片繁华。 二帝姬赵福姝陪坐在母皇跟前,穿一袭绀紫(3)团纹牡丹穿凤通袖长袄,头顶点翠珍珠流苏花冠,她平日惯会搜刮民脂民膏,身上穿的也不知是几十个禀生一辈子的花销。 赵福姝叹道:“可怜西楚霸王一世英雄,临死之前,四面楚歌,只剩下一匹乌骓马和一个男人跟着她。” 老皇帝教诲道:“听戏也是听史,你们姐妹三个听好了,切莫落到项羽一般地步。” 赵福姝颔首道:“谨遵母皇教诲。” 赵福柔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看了一会儿戏,学那西楚霸王作悲叹状:“虞不逝兮可奈何! 骓兮骓兮奈若何!” …… 骓兮骓兮奈若何? 满殿权贵皆惊愕,敢情三帝姬听在耳朵里,西楚霸王的真爱是乌骓马?! 赵福柔知道自己又成了笑柄,把面颊埋在琵琶袖里装小鹌鹑:“别看我……我不唱了……” 殿外忽一声惊雷巨响,似是起了变故。无数黑衣女子从檐角闯进来,手持匕首,目露凶光。戏子们登时不敢唱了,从“咿咿呀呀”变成了“女侠饶命”。 “有刺客!快!救驾!” “凌烟阁缇骑在何处?!凌烟阁缇骑在何处?!” “快宣金吾卫!” 好巧不巧,这凌烟阁缇骑与金吾卫都被痴迷听戏的老皇帝打发出去了,不搅扰皇家风雅。如此一来,便只有几十个会拳脚功夫的宦娘前来救驾,与黑衣刺客打得吃力。 刺客们见人便杀,砍了台上青衣的头颅,血溅云母屏风。旁的帝女犹自持,唯独赵福柔忒丢人,吓得钻在红木雕龙罗汉床底下:“别杀我!啊啊啊别杀我!小的给诸位奶奶磕头啦!救命啊!” 我仍旧坐在原处品酒,明明可以持戟前去救驾,却作壁上观。这便是长帝姬所说的“好戏”。老皇帝一死,对我只有好处。 宦娘与杂军拿起佩刀、拂尘、麈尾与刺客死斗,因前无准备,逐渐落入下风。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女人挟持住满身锦绣的老皇帝,长刀抵在她颈间,九五之尊被俘虏乃是天下动荡之事,众人都停下,僵持不下。 我又饮了一口花雕酒。 赵嘉宁鬓边生霜,虽不易察觉,却横亘于前,她终究是老了。赵嘉宁却并不见恐惧之色,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刀疤女人冷笑一声,眼里是凛冽的恨意:“改朝换代之人!受死吧,老虔婆(4)!” 殿内刺客齐齐亮出兵器,竟多半是破铜烂铁,不足为惧。刺客们的指节有筋肉纠结的痕迹。 不是剑痕,是茧痕。 看来这些女人并不是江湖上的行家,而是起义的流民。 赵嘉宁语气威严:“你口口声声说改朝换代,那朕问你,天下人答应了吗?” “我杀了你!”刀疤女人大喝一声,眸中凶狠呼之欲出,她手上用力几分,鲜血汩汩,“哈哈哈!用我这条贱命换你这祸害苍生的狗皇帝,值啦!百年之后,史书上应当记下我张二娘的大名!” 一见到血,藏在罗汉床下的赵福柔登时吓得大叫。情急之下,海棠春一脚把她踹回去:“别出声!还嫌死的不够快吗!” 赵福柔吓傻了,身子如泥鳅似的拱了拱,留出一半“狗洞”:“来,分你一半。” 这是感激海棠春救了她的命,要把“狗洞”分给她一半。 岂料海棠春扬唇一笑,抱拳而笑:“我海棠春岂能避乱于此!”言罢她美眸一凛,信手取下髻上累珠碧桃绒花钗当做武器,抬手取了一个刺客的性命。她与手持伞中剑的冷画屏交换了两个眼神儿,二人并肩作战,如虎添翼。 我暗笑,原来这海家姑娘不止性子别致,武功却也不差。 刀疤女人斥道:“正所谓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你这狗皇帝,只知道宠信内宦,贪恋美色,天下苦你久矣!你只知道听戏赏花,筑造宫室对不对?你只知道抱着徐贵君!只知道流苏巷、双禧街(5)的高楼林立!你有没有看到我们?你有没有去南城岗子看一看!破家荡产有之,鬻儿卖女有之!那里的尸骨都无人掩埋,野狗叼着孩童的头颅四处走!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赵嘉宁霍然抬眼,苍老的眼珠有些浑浊,她道:“朕知道。” 刀疤女人愣了一愣,又怒吼道:“你知道,你却不把他们当人!哈哈哈,多可笑!你还敢自称爱民如子!” 正在刺客欲杀帝王时,狸奴骤然出手,以拂尘敲断刺客的脖颈。狸奴一介宦娘,服侍人的阉奴,连女人都算不上,内力竟然比海棠春与冷画屏还要强! 狸奴拂起摇摇欲坠的老皇帝,俯首道:“陛下,奴才救驾来迟。” 赤红酒旌烈烈,我骤然将越窑青瓷盏搁在案上,心里千回百转。这毁了容的狸奴,她究竟是谁? 身怀如此功力,觉得吃得饱饭。她却不跑江湖、不当镖师、不入仕途,偏偏要做最卑贱的宦娘? 她的面孔又是怎么毁掉的?毁掉的如此彻底? 也许她是得罪了什么江湖中人、鄞都权贵? 恰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女声响起:“本媛喝完酒了,这是酒钱。”最后是银子落在桌案上的声音。 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头,正与戚寻嫣四目相对。 时辰仿佛凝固在这一刻! 戚寻嫣孑然一身在此饮酒,桌上只一盏白瓷圆颈酒壶,灯烛明灭。她腰佩金错刀,身穿飞鱼服,唇红如牡丹。 我们都在这里饮酒,对帝王遇刺作壁上观。我们都应当救驾,却又避开了刺杀。这一刻,我们发现了彼此的秘密!我暗中成了摄政长帝姬的人,不知她背叛君王,投奔了谁? 戚寻嫣的眼睛如旧深邃稳重,仿佛她不是一个叛臣,仍旧是忠于大顺朝的凌烟阁千户。 她是戚香鲤的嫡女,有谁会想到,她背叛了帝王呢? 只对视了一瞬,我便掌握了她的软肋,她亦掌握了我相同的软肋。嫡姐此人顿时在我心中复杂起来,她究竟是谁的人?她究竟在谋算什么? 老皇帝驾崩,究竟对她有何益处? 我亦在案上留下银钱,转身持戟离去。薄暮被烟雨渲染成黛青色,风露重,滴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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