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眸往琳琅宫的方向看去:“造成这一切的根源,在于大顺朝廷的结构从一开始便是畸缺的,豪门世族把控权利,下层臣民无法流动。大顺朝打败了楼兰,却输给了自己。” 嫡姐叹息道:“自小我便被教导如何做一个纯臣,辅佐君王,稳坐朝堂。长大后,我却把自己驯服成叛臣,与信仰背道而驰。” 我笑道:“这么巧。” 嫡姐款款侧目,她美眸下贴着一对金丝牡丹翠钿,眨眼间有光芒闪耀:“怎么了?” 我心中浮现出你的模样,随口道:“我现在做的事情,也与我当年的信仰,背道而驰。” 我正像是一步步走近悬崖边的人,踏空后,自己与天下皆万劫不复。还好我在最后一步停下了,嫡姐驯服了我的身,而你驯服了我的心。 嫡姐轻声道:“娘亲被我葬在了契北。改日我带着她的亲兵前去祭拜,彼时会举国哀痛。” 我颔首抚弄点翠耳坠:“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她也值得举国皆哀。” 嫡姐走近几步,染了檀红蔻丹的手搭在我肩头:“那你何时去?” “下辈子一定。”
第47章 🔒徐鹤之 一盏热腾腾的金丝血燕盛在红釉鸳鸯碗里。 松烟将血燕端过来, 劝道:“郎君,快趁热吃。” 我绣着肚兜上的“麒麟送子”花样,以银线勾勒麒麟的须子,绣得憨态可掬。我轻声问松烟:“这燕窝……又是庆宁世子送来的?” 松烟道:“正是呢。” 我将碧纱橱里侍奉的其余小厮打发出去, 只留松烟入墨这两个体己人。入墨放下清扫博古架的麈尾:“郎君, 怎么了?” 我对镜端详自己的肚子, 思忖许久方沉吟道:“庆宁世子也是没生养过的, 他想来不知道,男子有孕时不宜滋补过度, 否则会胎大难产。近来我吃了不少补品,他山珍海味流水似的往我桌上送,我……只怕生的时候不好生。” 入墨笑道:“郎君原来担忧这个。” 我又绣了几针麒麟的长角:“你们怎么看?不如找前儿来的那个万大夫前来看看。” 松烟道:“待会儿奴才去请,好歹问明白,莫让郎君生的时候遭罪。” 入墨用麈尾细细清扫着象牙雕群仙祝寿龙船, 那龙船十分精致,共两层,上层是白猿献桃(1),下层是八仙过海, 是你一个下属赠的贵礼。入墨随口道:“想来是无碍的。郎君怀着双胎, 可有两位小主子张着嘴嗷嗷待哺呢,多滋补一些也无妨。” 松烟请了万大夫前来, 她诊完脉, 便回禀说, 因我怀着双胎,故多须滋补, 并无胎大难产的隐患。我这才放下心来。 万大夫走之前, 又嘱咐道:“双胎在体内容易冲撞, 郎君可得记好,平日里须得静养,不宜走动。” 我把玩着一只翡翠玉雕:“不可走动吗?” 入墨也疑惑道:“这,奴才斗胆一问,上一个伺候我们主君的方大夫却说,孕夫时常走动,孩子生得容易些。” 万大夫伸手整理酸枣枝药箱里的各色药材,拱手道:“这个在下不知。郎君大可再寻几个大夫问问,怀双胎的孕夫若是走动,轻则不稳孕气,重则不慎滑胎。” 我暗道,这怀到六七个月,竟连走动都不许,只是待在房中滋补,恐怕我要越发圆润起来了。我一壁让松烟送万大夫出门,一壁对着落地穿衣镜打量自己,好在滋补这么多,我身影还是瘦削的,只肚腹隆得饱满。 思量这许久,我觉得饿了,便捧过那盏金丝血燕,一勺一勺品着滋味。这血燕里加了蜂蜜,滋味甚为甘美。 午膳之后,我与赵庭彰在院落里对坐,各人手里捧着绣架在刺绣。三月已至,不少南燕飞回北地,拖着五彩斑斓的尾羽啄食花蕊,叫声泠泠动听。 赵庭彰穿一袭玄黑银丝云纹镶边纱袍,腰束象牙白织锦缎玉带,眉如墨画,目似点漆。他发间的一支蟠龙绕珠长簪是点睛之笔,镶嵌硕大的孔雀石,衬得五官笼在金光中。 他勾起薄唇而笑:“我送的金丝血燕,哥哥吃了不曾?” 我颔首道:“自然是吃了,不吃,岂不辜负了弟弟的一番苦心。” 他探过来看了一眼,养尊处优的指尖拂了拂我绣的麒麟,叹道:“好精致的麒麟肚兜。哎,我这辈子,也盼着有个自己的孩子,最好是姑娘,可以倚仗。可惜高媛不肯碰我。” 我安抚道:“寻筝说了,将来遇到合适的女子,就把你放出去,你的嫁妆她都不曾动呢。我保证,她不会随意把你打发了,非高官将相不与……” 岂料他打断我这一番言语,眼眸深邃地望着我,扯断手中绣品的线尾,郑重道:“不,她便是一辈子冷落我,我也不离开这里。” 赵庭彰向来温厚谦顺,我从未见他如此疾言厉色。 他幽幽望着梧桐树上一对儿宝石蓝雀鸟,叹道:“我留在这里,好歹能时时见到她。哥哥便成全了我的心罢,弟弟给哥哥磕头了,只求哥哥疼我!” 言罢,他作势要给我跪下。宝蟠和宝蝉两个小厮立在远处,也不来搀扶他们主子。我怎么敢受一个世子的礼?登时不顾自己的身子,要把他扶起来。 我惊道:“你快起来!好好儿说话,这是做什么?” 入墨亦前来搀扶他:“世子,这是折煞我们主君了!” 赵庭彰却紧紧攥着我的袍角,说什么也不肯起来。他缓缓抬眸,剑眉间凝成一个“川”字:“哥哥不答应,我便不起来。我宁愿做小厮服侍哥哥,也不离这戚府!” 话说到此,我本该顺势答应。 然而这般对他有何益处?岂不是耽误他这清白儿郎的一辈子? 我扶着他的云纹锦绣,将他搀扶起来:“我虚长你几岁,你唤我一声哥哥,我便不能不为你着想。你这辈子还长,万万不可因一时痴情,葬送了自己的一世姻缘。” 赵庭彰的眼神儿有一瞬间变得锋利,犹如霍然绽放的罂.粟。他吐息温柔地贴着我耳边,低声说:“我要陪着哥哥,还要看着哥哥的孩子出生呢。” 说完,他微凉的指尖轻轻抚上我的肚子,温润地笑:“时辰不早了,哥哥快些回去歇息罢。” 夜深,我将八仙桌上的五色琉璃灯盏一一点亮,思忖起赵庭彰对你的痴心,叹道:“你们看,这世间痴情的,多是男子。而薄情的,多是女子。” 入墨跪在地毯上,往红铜炉鼎中添炭火:“郎君说谁呢?徐贵君还是庆宁世子?” 我望着明灭摇曳的琉璃灯,摇摇头:“没什么。” 入墨叹道:“奴才有句不该说的,庆宁世子虽作出这副模样,郎君也莫要太心疼他。郎君莫忘了,他中意的,可是您的妻主。” 我枕着自己的臂弯,另只手拨弄着矮几上的红玛瑙送子观音,叹道:“我如何想不到这一层?只是他着实待我好,又给我请厨郎,又陪我闲聊解闷儿。他的心,不像是假的。” 入墨思前想后,也觉得为难:“何尝不是如此?亲近他,唯恐被暗算;疏远他,倒像是咱们小看了人似的。” 正在此时,赵庭彰身边的小厮宝蟠走进来,手里捧着个万寿鹭鸶纹的红木托盘,托盘里是七八个颜色鲜亮的婴孩肚兜。 宝蟠道:“主君还没睡呢?近来我们世子闲来无事,便给主君腹中的姑娘绣了几个肚兜,都是世子自个儿绣的,主君千万莫要嫌弃。” 入墨将肚兜拿过来,只见这肚兜个个儿绣得精致。有莲花童子的、有灵芝仙草的、有龙凤呈祥的、有牡丹报春的。 不仅纹样绣得栩栩如生,裁制肚兜的锦缎用的是不损小儿肌肤的蚕丝缎,看来赵庭彰在我的孩子身上,确实用了十足十的心。 原来他白日里绣的,是我未来孩子的肚兜。 打发走了宝蟠,我越发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庆宁世子对我这般诚挚,我却凭白怀疑人家,这算不算是不知好歹? 入墨凑过来,小声说:“郎君。” 我将肚兜都递给他,轻声说:“好好儿收着罢,等孩子生出来,再给它穿。” 过了小半个时辰,月上中天,萤火澄明。院落中忽有丫鬟禀报道:“高媛回来了。” 你回来了。 我不由低眉浅笑,肩上披了雪白暗锦纹水鹭鹤氅,一只手扶着腰,提灯赴前门迎你。 我问那捧着金错刀的小旗官:“千户呢?” 小旗官行礼道:“哟,回主君,千户高媛在那亭内练刀。” 我往那六角凉亭内看去,见你身形斐然,前凸后翘的每一寸肌骨都在挥洒异于常人的疏狂。金错刀的刀锋点亮了你朱紫色的唇,映明了琉璃似的美目,泛出别样的美感。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2)。 你宛转游龙似的在天地间盘虬,周身有无数萤火虫倾倒在你马面裙下。满身的银暗器时不时散出璀璨光芒,曜得我移不开眼。 美得我不敢呼吸。 你妩媚的唇咬着一片儿的精巧的暗器,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你的神情得勾魂摄魄:“郎君可要今夜作陪?” 我不由自主便走了过去。 你吐息间有血腥混着檀香的滋味,让人欲罢不能。我肌骨都酥了,斜倚在暗红浮雕亭柱上。你以双手将我禁锢在方寸之间,漫天流萤如星。 我无处可逃,亦不肯逃。 你又重复了一遍:“郎君可要今夜作陪?” 我不曾说什么,只握紧你的袖口。本以为你会像往常一般将我横抱起来,岂止这一回是用扛的。明明是震动天下的女侠,偏要学不入流的恶霸,没见过男人似的把我扛在肩头。 这副模样若是踏入花楼,头一个要被伎子泼酒。 翌日晨起,你穿戴好衣袍,跨刀往外走去:“鹤郎,我去上朝了。” 我哭得面带红痕,委委屈屈地往你身后扔了个青莲紫苏绣引枕:“你欺负我……唔……戚寻筝……你不是人……你太不是人了……” 此时你恰好走到黄檀菱窗后,我侧首一看,便看到你意味深长的笑容:“为妻怎么不是人了?是你昨晚要妻主伺候,妻主才费心费力服侍你一夜。” 我捂着自己腹侧,越想越是委屈,觉得昨夜自己当真是为美色所惑,默许被你扛到床上后,折磨了一回又一回。 我望着你离去的菱窗,沉吟许久,方恶狠狠吐出两个字:“坏人。” 觑我不那么动气了,松烟才调笑道:“郎君,您这模样,当真是一孕傻三年。” 我:“……” 下了半日决心,我信誓旦旦对松烟入墨道:“无论如何,今儿我绝不让她进门儿。” 松烟笑道:“高媛和主君的床帏事儿,做奴才的可不敢管。” 入墨拭着龙泉窑梅子青(3)碗盏,也抿嘴儿笑道:“郎君自己说的话,可得自己记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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