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澜寒更漏长,戚香鲤鼓起勇气想要握我的手,伸到一半却没了力气,如落叶般搭在血流渭腻的锦榻上。一代大顺名臣就此陨卒,享天命之年。 我试探地启唇,声音轻如飞蛾之翼:“娘。” 可惜她已经听不见了。 我跌跌撞撞走出惊鸿阁,如往日般展开玄铁蝙蝠翅膀,飞于九天之上。悲欢离合总无情,细雨点滴,烟岚泠泠。我坐在鄞都最高的塔顶,垂眼看去,可看遍人间的云雾迷离。 我抱紧自己的九亭连弩,这是师娘在我成年时,亲自为我炼的武器。我的哭声缠着雨丝:“师娘,我想回家了。” 奈何师娘身在“沙蛇”手中为质,生母刚刚故去,我于人世间踽踽行走,肩负天下太平,无人为我背负更多。 “我想回蜀中……我……想回家……” “爹……我想你……” “楼兰鞑子,你们把师娘还给我……还给我……我撑不下去了……” 我越哭越委屈,无人抱紧我,我只好抱紧自己的膝盖,给自己渡去几分缥缈的温暖。 不知过去多久,我的眼角逐渐干涸。我是姑娘家,不习惯彻底的情绪发泄,唯有承受不住时才敢哭上一哭。杀伐之气萦过,有一柄仅有伞骨的伞为我挡雨。 这伞用来挡雨,看似荒唐,实则有用。雨水顺着伞骨沥到伞檐,又滴滴答答地落在塔顶。 寤寐三更,骨伞霜衣;鬼姬一出,白骨遍地。 ——正是我的师姐鬼姬。 鬼姬顶着繁杂精致的苗银头冠,她檀红的唇沾了细雨,有媚艳欲滴的残忍:“你落泪了。” 我抬眸看她,轻声道:“我想师娘了。鄞都的花雕酒不够烈,蜀中的酒,才够滋味。” 鬼姬靠近一步,俯身与我道:“师妹,你回头吧!杀了你的嫡姐,归顺摄政长帝姬,然后我们一起回去喝酒。” 我道:“我曾与戚寻嫣歃血为盟。” 鬼姬声音冷戾:“你也给长帝姬递了投名状。我们江湖中人,向来不在意声名,一切都取决于你怎么选。” 我轻轻推开师姐,一痕雨珠遮掩了我的眉目,看不清晦明的月华。师姐含恨垂眸,眸中是蛇信一般的残忍:“你还是选择当朝廷鹰犬。” 此时此刻,我与鬼姬看似出身同门,实则早已形同陌路。 我缓缓摇头:“不,我只是选择寻回我的灵魂。从前的我,恰如眼下的你,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你不知道吗?” 几只竹青双头怪蛇在鬼姬身上咝咝蜿蜒,鬼姬贪恋地抚摸它们的身体,笑得诡异:“没有灵魂,便没有痛苦。有了灵魂,反而累赘。” 我轻抚九亭连弩上精致的阴纹,心中起伏不定:“无论如何,师娘永远是我师娘,你也永远是我的师姐。” 却被鬼姬打断说:“不,你不再是我的师妹了。你成为一个有灵魂的怪物。” 我遥望西域的方向,说给自己听:“我会让师娘重新返回浮戮门,挖开她在院中酿的花雕酒。不破楼兰终不还!”
第45章 🔒徐鹤之 今夜无眠, 索性令小厮掌起灯烛来,临窗听雨。 我换了身雨过天青色的暗梅花纹长袍,肩头披了鹤氅,手握湖笔, 抄写着几阙前人诗句。 入墨一壁给熏炉添香, 一壁笑谈:“郎君如此美貌, 可比从前的西施飞燕。想来千百年后, 史官写大顺朝的年历,定会把郎君写进去。” 望着照明的八角鹿皮彩绘烛灯, 我摇头叹道:“不许胡说。” 入墨轻声道:“奴才哪有胡说。” 史书上这些男人,譬如西施飞燕之流,都像一件件精美的传世之宝,辗转在不同权势双全的女人手中。幸运的,被她们妥帖收藏, 免他惊,免他苦,免他颠沛流离,免他无枝可依。 而不幸的男人, 则要流落于世, 惹来一出出的祸国之乱,被安上祸水的罪名。 与舅舅相比, 我是有福之人, 得你宠爱, 被你妥帖收藏。 我往鳝皮黄釉澄泥砚(1)中蘸了蘸墨,随口问道:“高媛去了几个时辰?怎么还没回来?” 入墨宽慰道:“郎君莫挂心, 阁主殒逝是大事儿, 恐怕要闹好几日。” 我以簪花体抄完一阙诗, 心下一动,低声道:“其实寻筝是个苦命姑娘。” 正在此时,你拂开画帘步入房内,带着满身雨气,水珠将你深邃的五官描画得更加妩媚。你脱下狐氅,几步走到窗前,将我紧紧抱在怀中。 我矮你许多,你这样抱我,我的脸正好可以埋到你丰满的雪脯中。 一阵惊雷劈下,我怕得身子微颤,你将我抱得更紧,像是濒死的孤狼抓住悬崖旁的斜枝,抵死也不放开。你贴着我的颈子道:“她死了。” 我安慰道:“人活在世,有始有终,有生有死,节哀。” 你将微凉的下巴抵在我额角,你的吻温柔而仓促。我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你。 “鹤郎,你知道吗?是你让我脱胎换骨的。”你与我十指相扣,声音柔软得似乳燕呢喃,“倘若没有你,眼下我筹谋的,是怎么毁去这万里江山,让普天之下的生灵,都像我一样痛苦。” 我满心怜惜,主动吻你的指尖:“有我在。”为了宽你的心,我试探着牵你的手,往自己肚腹摸去。 你则沉醉地吻我眉心,从眉心吻到额角,又吻到面颊,最后是喉结,我们在雨声淅沥中肌肤相贴,不肯分开须臾。 我轻声道:“我爱你。” 短短的三个字,让你惊得怔忪不已。因为过于缠绵的吻,你唇上的胭脂凌乱渲开,你惊喜地看着我,仿佛获得了新生。 你不敢相信道:“当真?你说什么?你……可否再说一次?” 我如丝萝附乔木般抱着你的长颈,温柔道:“姑娘,我爱你。” 你扣紧了我肩头,郑重道:“还好有你在。” 在我眼中,你是我的姑娘。世人都崇爱“姑娘”二字,因为在天下人眼中,年轻女子是强大而美好的象征。“姑娘”二字,读来便齿津生香。 你抚着我的臂弯,温暖我微凉的身子。窗外冷雨簌簌,你的掌心却灼热,把我的心都烧得滚烫。你与我道:“我曾暗中发誓,要赠你一片盛世太平。” 天将明,羲和起。 我轻道:“你是要我和孩子,活在盛世太平中?” 你眉眼里的凛冽之意让我想起那只楼兰雪鹰:“我要你和孩子,无忧无虑过这辈子。我要你藏在我的羽翼之下,平安到老。”你又促狭地咬我耳朵,“除了床笫之间,我不会让你哭一次。” 互诉衷肠后,你与我说起你师娘与戚香鲤的旧事。 戚香鲤出身契北戚家,乃是名门之后。而你师娘唐雁声只是唐十一娘在山上捡来的孤女,因她二人皆师从唐十一娘,自小一并练武,成为生死与共的师姐妹。 唐十一娘武功高强,是中原江湖公认的天下第一。 因戚香鲤年长唐雁声两岁,按资排辈,故她是师姐,唐雁声是师妹。彼时二人一起出入江湖,行侠仗义,在江湖上的名号分别是“锦鲤”和“孤雁”。 唐十一娘因材施教,着重于教端庄稳重的锦鲤内功刀术,教古灵精怪的孤雁机巧暗器。于是这一对师姐妹势均力敌,各有千秋。 尽管出身不同,锦鲤和孤雁也不曾离心离德,她们彼此信任,武功互补,像左右手一样。 倘若不是一遭变故,兴许她们此时还是好姐妹。 当年胡家匪帮在契北烧杀抢掠,欺女霸男,连官府都不敢招惹。孤雁性情暴躁,自然气不忿她们的嚣张气焰,不由分说上山屠了胡家寨子。 胡家寨的二当家苟活下来,自然不肯吃这个亏。她以三年时辰重振旗鼓,预备报复孤雁。 奈何唐十一娘、孤雁、锦鲤三人皆武功高强,十个二当家也打不过。二当家便把主意打到锦鲤出身的戚家上,便择了个锦鲤出远门的时日,偷袭戚家,灭戚家满门。 胡家寨的土匪何其残忍,锦鲤的爹娘都被点了天灯(2),尸骨无存。男眷则被玷污□□,就连戚家的马匹也被吊死在树上。 锦鲤回到契北,得知家人死讯,既怨胡家二当家,又怨自己这不瞻前顾后的师妹。 她寻到那二当家,将她百般折磨后也点了天灯,还一把火烧了胡家寨。奈何她能把二当家点天灯,不能把自个儿的师妹点天灯。 孤雁知道因自己的缘故,连累师姐家门不幸,自责不已。她连番十来次给师姐赔罪,都无济于事。 锦鲤说:“要我饶你,除非还我戚家百口性命!”她一怒之下,要与师妹恩断义绝。 孤雁跪倒在地,求师姐杀她。锦鲤拔出刀,雪亮的一刀下去,却不曾砍下师妹的头颅。 她砍下的是自己的衣裙。 割袍断义。 你说得对,妻夫也好,姐妹也罢,能走一辈子的,从一开始便是同路人。锦鲤和孤雁性情不同,她们并不是同路人。 唐十一娘死后,孤雁拜别师娘,远赴苗蜀建立浮戮门,并逐渐发扬光大,成为江湖第一门派。而锦鲤投奔朝廷,在朝为官,平步青云,被圣上封为正二品凌烟阁主。 孤雁写给师姐几封书信,皆杳杳无音。 锦鲤与世家赵氏联姻,娶了贵夫赵戟,生下嫡女寻嫣。此时赵戟尚在月中,不能侍寝,锦鲤便玩弄行院的戏子以泄.欲。 后来,锦鲤被朝廷派去愈州平定动乱,皇差交毕后,她听闻愈州有一个才貌双全的名伎,名唤陆浮白,玉树临风,擅弹琴筝。 这名伎正是你的父亲。 锦鲤动了心,包了陆浮白三个月,日夜风流。因锦鲤是朝廷命官,不愿留下子嗣,每每翻云覆雨之后,都令他服下避子汤药。 本是一场声色交易,岂料陆浮白对风华正茂的锦鲤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他偷偷倒了几次汤药,怀上一个女儿。 锦鲤知晓此事,觉得十分烦难,三番五次劝他落胎,陆浮白执意不肯,二人僵持不下。三个月后,锦鲤给陆浮白留下几两银子,匆匆归了鄞都。 锦鲤万万想不到,与她有露水情缘的愈州名伎,竟然真的把孩子生了下来,还是个女儿。 陆浮白痴心不改,独自把女儿养大到六岁,千里迢迢去往鄞都寻妻。锦鲤看不起这伎子的身份,也怀疑女儿并非自己亲生,无奈之下,还是留下这父女。 陆浮白在戚府住了半年,便被主君诬陷与孤雁私通,诬陷你是孤雁的孩子。旁的犹可,锦鲤一听到师妹的名字,勃然大怒,将父女赶出门去,由你们自生自灭。 其实陆浮白的确与浮戮门门主有过一段情,孤雁曾想给陆浮白赎身,使之从良。陆浮白念着锦鲤,拒绝了她。 你说,你和父亲流落蜀中时,是师娘将你们迎入浮戮门,娶你父亲作夫郎,把你当成亲生的姑娘养,教你机巧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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