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下眼眸,破天荒地没有挣扎,你越吻越深,长驱直入,攻略城池。我指尖抚上你肩头的玄毒蝎,忽然觉得,你与我一样,都苦苦煎熬在人间。 待你吻罢,我指尖酥软地拭去唇边银丝,真心实意道:“鹤之不怨。” “为何?”你贴着我耳垂,字字勾魂摄魄,“你只是闺中男儿,却被母亲与姐姐连累,充了奴籍,供人取乐。” 我道:“遥想当年徐家昌盛,我身为嫡子,娇养闺中,披锦绣、食珍馐、赏宝器、枕绫罗,是借了徐家的光。一朝徐家倾倒,我受此牵连,顺理成章。岂有怨怼之理?” 你曲臂而倚,颇有妩媚之感。紫红的唇轻启,你朗声笑道:“不愧是我戚寻筝的男人,心性通透,什么都能看开。” 你再叹:“我知道,你想见母亲和姐姐,我会如你所愿。” 你要做什么?难道你要忤逆陛下的谕旨,将徐家人从契北带回鄞都? 我不可置信地看你:“寻筝……” 只见你轻蔑一笑,仿佛对着世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狭长凌厉的眼眸眨了眨,搅乱了我的心跳。 你撩动我的发尾,口吻缠绵:“戚寻嫣能给你的,我能;戚寻嫣不能给你的,我也能。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我有我的法子,你且看着。” 我轻轻将你推开:“你给的,我都不要。我只要你放我走。” 你握紧我的手,十指相扣,严丝合缝:“旁的我都能给你,只这一样不行。” 你还是不肯放我走。 青鲛灯花爆出一簇火,灼伤了我的眼。我躺在你怀中,与你十指相扣,心里装的却是另一个女人,寻嫣。 她不会逼迫我,不会折辱我,她把这人间欠我的温柔,悉数归还。
第6章 戚寻筝 黄道吉日,老皇帝在麒麟台设宴,款待群臣,以庆祝从民间找回了失散多年的三帝姬。 说起这三帝姬,便不得不提起一桩皇家秘辛。十几年前,大顺朝爆发景禄之乱,奸臣与楼兰勾结,意图谋反。老皇帝被迫在江南东躲西藏,慌乱之际,两岁的三帝姬不见踪影,流落民间。 多年来,老皇帝一直派人在民间明察暗访,皆无动向。如今才寻摸到三帝姬的踪迹,老皇帝连忙派人将这命途多舛的女儿迎入鄞都。 我坐在西侧,自斟自饮,冷眼看着老皇帝捧起金酒卮,朗声道:“朕找回了三帝姬,骨肉团圆,乃祖宗庇佑。来,今日宴上不论君臣,莫要拘束,宾主尽欢才是!” 臣子们的恭贺声、敬酒声、谈笑声不绝于耳,仿佛这大顺朝是太平盛世一般。 三帝姬被簇拥上主位,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她在民间长大,不懂深宫规矩,看这些帝王将相跟看一群猴子没什么区别,简直觉得自己和她们不是一个物种。 群臣皆敬帝王,我却捧了杯盏走到她跟前,笑道:“臣女见过帝姬殿下,殿下万安。” 三帝姬本能觉得我不是好人,后退一步,由此可见她的直觉很准。她懵道:“你、你是谁啊?” 侍宴的宦娘忙谄媚道:“殿下,此乃凌烟阁千户高媛,名唤戚寻筝。” 三帝姬真诚地憨笑道:“戚……戚千户,你也好,你也好。” 我被她逗笑了,觉得这姑娘可爱得紧。我问道:“回宫之前,帝姬身在何处?” 一问这个,她便打开了话匣子,简直要把我当做知音。她坦诚道:“我在木樨镇养螃蟹,挣钱娶夫郎!” 宦娘低声提醒:“殿下,您该自称‘孤’。” 听到这帝姬的真诚之言,四下臣子都忍不住想笑,但为了保住身上的官袍,都忍住了。 唯独海阁老之女海棠春笑出了声,她无官一身轻,不怕你罢免,想笑就笑,何其痛快。 三帝姬把脚踩在酸枣木浮雕云纹玫瑰椅上,一副不知礼数市井小民的模样。她蹙眉道:“什么咕咕咕的,我又不是鸡!你快走,别妨碍我干饭!哎,戚高媛,我跟你说啊,就是……我也很惊讶,我在木樨镇养螃蟹养的好好儿的,一群人忽然来,把我绑走,让我当帝姬,然后我就来到这里了!这地儿叫什么?鹿鹿台……这儿的东西真好吃!” 就在三帝姬把“麒麟台”说成“鹿鹿台”的时候,老皇帝的面孔僵住了。也许她从未想过,民间长大的女儿连字儿都认不全。 一壁说着,三帝姬左右开弓,左手拿着烧鸡,右手掰着肥鹅,吃得满嘴油光。她看着满桌珍馐美味,两眼发绿,像一个饿死鬼。 三帝姬激动道:“啊,我从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连我们镇上张财主那婆娘的饭桌上都没有!当帝姬真爽,不用干活就有饭吃!”她大口嚼着鸡腿,摸着髻上凤尾金钗傻笑,“哈哈哈!你看看,这是纯金啊!我养三辈子的螃蟹,也买不起一支!” 麒麟台上众人面面相觑,惊叹于这三帝姬憨到这种地步,把皇家的脸丢出了一里地。 姚品岚笑谑道:“高媛,你可知道,自从这帝姬入宫后,你、她、还有海家小姐,被同僚们放在一起,凑成‘鄞州三怪’。怪在何处?一个浪,一个狠,一个憨。” 我举杯一笑,并不在意。 浪的是海棠春,憨的是三帝姬,狠的是我。 宴飨过半,添酒回灯,老皇帝擦了擦手,忽道:“福柔回到朕身边,朕心欣悦不已。因福柔乃是中宫嫡出,那么朕便昭告天下,封福柔为储姬(1),入主东宫。” 陛下骤然立了储姬,众臣哗然,敬酒的不敬酒,吃肉的不吃肉了。她们都不敢相信,陛下要让这个把“麒麟台”说成“鹿鹿台”的傻姑娘立为未来国主? 于是忠臣进谏、佞臣奉承,台上乱做一团,说什么的都有。讨论的结果是老皇帝任性的一句话“朕意已决,无需再议”。 我同情地看着身披玄色龙凤纹五重衣的老皇帝,觉得这婆娘真是疯了。 三帝姬很是困惑,她握着油光光的肉脯问:“什么?皇上封我当什么鸡?” 宦娘笑得像一朵花:“殿下大喜!陛下封您为大顺储姬,待龙驭上宾(2)后,便由您继承皇位,君临天下。” 事实表明,三帝姬还是很聪慧的,她认真地指着老皇帝:“龙驭上宾就是她嗝屁,对不对?” 倘若不是老皇帝身子骨硬朗,三帝姬殿下的这句话,就能把她老人家气到龙驭上宾。 筵席结束时,已是夜半时分。我策马走出琳琅宫,便遇到嫡姐立在清冷的月光中,阻拦住我的去路。 我并不看她,只望着圆月霜影:“怎么了?” “锵”一声,嫡姐的金错刀骤然出鞘,她冷声道:“把人还我。” 海东青盘旋于月下,长吟一声,又落在我指尖。我笑道:“他已经是我的人了。” 尚未待我说完,金错刀便往我面门劈来,带起的凛冽狂风折断四周的枯枝,她的戚家刀法稳中含刚,重若千钧。我以九亭连弩相迎,催动机关,使她目不暇接。 一时间,我与她杀了个昏天暗地,难舍难分。 寻嫣质问道:“我从未暗算于你,你缘何欺凌于他?” 我将九亭连弩横亘在身前,与视线相平,道:“因我是个禽兽。” 寻嫣含刀入鞘,冷肃道:“八月十四,你收了城东周家三千两的贿赂,八月十九,又收了内宦韦氏四千六百两。这桩桩件件,我都有知道。你不将鹤之完璧归赵,我便参你一本!” 我丝毫不惧,笑道:“参,你爱怎么参怎么参。我是收了银子不假,可我没给她们办事,这边算是私交,并不算以权谋私。” 寻嫣惊愕:“你……你……”也许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我口含一柄匕首,轻轻舔舐着尖刃儿:“倘若你查到我办的事,想必早去参了,还在此威胁?” 我的风格就是贪赃不枉法,拿钱不办事。 宫中四处都是凌烟阁的眼线,我二人暗夜过招之事很快便传到戚香鲤那里,待她亲自来拿人,我和嫡姐才大发慈悲放过了彼此。否则这一夜,我和她之间必须得死一个。 她被戚香鲤带走之前,我善解人意地安慰她:“汝郎君我养之,汝勿虑也。” 随后嫡姐便狠狠给了我一耳光。 戚香鲤斥道:“都回去面壁思过!为个祸水姐妹阋墙,岂不叫天下人耻笑我戚家?” 我回去后,自然不会面壁思过,而是睡你。回忆起嫡姐的刀法走势,皆是戚香鲤亲传。同为女儿,她只将戚家刀法传给嫡姐,却不曾传给我。 我连一招一式都不知道。 不过这也无妨,戚香鲤不要我,师娘要我。我的轻功和机巧暗器,都是她亲手教的。 奈何师娘被楼兰沙蛇所掳。 你曾问我,肩头的玄毒蝎纹身是怎么来的,那是我与鬼姬一起纹的。 鬼姬是我在苗蜀的结拜姐妹,也是我浮戮门的师姐。 再见到她时,她正坐在鄞都一处高塔的塔顶上,仰颈豪饮花雕酒。 我腾身越上塔顶,背后有月色缥缈:“师姐。” 今日鬼姬的模样是两鬓苍苍的老妪,鹤发鸡皮,十分年迈。见我来了,她抬手撕开身上老妪的人皮,露出年轻女子的娇媚面孔,后背有与我别无二致的玄毒蝎。 鬼姬将酒壶扔给我:“你来了。” 我斜倚着她的肩,笑谑道:“你都千里迢迢赶来鄞都,我怎能不见你一面。” 鬼姬抿去唇间残酒:“我倒是听说,妹子你在鄞都平步青云,收了仙鹤公子入房。师姐在此恭喜你多年夙愿得偿。” 如今她的模样看起来无比诡异,上半身是女人,下半身则披着老妪的人皮。连我都不知道鬼姬的本能,因她的易容术出神入化,故江湖人称鬼姬。 我也喝了一口花雕酒:“妹子此来鄞都,一是为了仙鹤公子;二是为了救出师娘。你知道,楼兰沙蛇的势力盘根错节,任凭浮戮门之力,无法扳倒。” 我的师娘唐雁声,也是她的师娘。 瞬间,我与鬼姬眼眸相对,彼此都知道对方在筹谋什么。天下这么大,我与世人心性疏离,唯有鬼姬并肩作战。 鬼姬轻声道:“大顺朝的皇帝靠不住,她若是有血性,便不会任凭‘沙蛇’横行这么多年。你投靠了长帝姬,我也投靠了她,咱们给她当刀使,给她夺天下,她为咱们救出师娘,倒也求仁得仁。” 我看了她许久,忽无奈笑道:“师姐,想不到有朝一日,你我也沦为了朝廷鹰犬。” 师娘对我们有恩,再造之恩。 我与鬼姬都信奉浮戮门门规“恩必报,仇必偿”。 鬼姬把玩着指尖游走的血红毒蝎:“你思慕仙鹤公子这么多年,多年不减深情。筝,你说思慕是什么?” 万万料不到她有此一问。 思慕是什么? 我亦不知思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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