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 苏缈不知道自己这一个问题,究竟引来的是他的困惑,还是他的防备。 “这个问题,已回答过了。”棋盘轻响,他落下一子。 “回答过了?”她怎不记得。 一局棋, 苏缈下得心不在焉, 自然赢不了。很快,黑子就被他步步逼退, 接连被围。 不过她想了很久,确实记起来, 对方在什么时候回答过。 ——那日初上雁山,她在山道上顽疾发作,以至跌入山沟,后来便与他在山沟里有过一番言语上的拉扯。当时,她便问过, 他究竟是人还是妖。 他那时候的回答是——或许, 我什么都不属于。 当时她心里装着的事情另有几桩,又赶着拜师, 并未深想。 那么问题来了, 在什么情况下, 他会觉得自己不是个人, 或者不是个妖,又或者……不是个半妖? “让我来瞎猜猜。你与同族割袍断义, 莫不是因为,你的同胞给了你很大伤害?” 他无声了片刻,大发慈悲似的点了下头:“对了一半。” 苏缈自问,半妖们对她的伤害也算不小了,可她并没拒绝承认自己是半妖。 会产生这种困惑的,应该是最初那几代半妖才对。 彼时他们薅秃了脑袋去琢磨,自己到底算是人还是算个妖,后来发现两边都靠不上,才认命称自己为半妖。 “那另一半呢?” 他落了子却没回答。苏缈又问了第二遍,他方开了口。 “有同族,无亲族。” 他的回答算得上高深莫测,苏缈琢磨了一阵,发现还是未能领会他话里的意思。 无亲族,是说他自己一人一族? 苏缈悻悻地把棋子丢回棋盒:“这局输了。” 对面未能尽兴,很是自然的又皱了眉头。 门外樊音扯着嗓子在喊:“吃饭了——” 这饭真够晚的。 没有下一局了,苏缈起身拍拍衣摆:“等我有空,再来烦你。” 晚上这顿吃得晚,累了一天,大家都吃得有点多,各自都填饱了肚子,还坐在原地没挪位置。 曾书阳颇有耐心地撕着烤野猪肉,一点点地喂狐狸。 贪吃狐一口一口吃得忘乎所以。 樊音捂着肚子数天上的星星。 陈慕之跟着数星星。 秦少和则一边剔牙,一边把在座各个徒弟都训了一遍。 “今日有胆子去惹逍遥派,来日武林大会等着被针对吧。” “打得赢好说,打不赢……当着天下人的面,我雁山派还能落得好?” “苏缈,我说的就是你。上了擂台,许胜不许败!” 苏缈:“哦。” 陈慕之看过来:不是,重点是不是错了,小师妹连我都打不过啊。 苏缈把逍遥派坑得米缸都要空了,这仇对方一定会蓄意报复。 秦少和的话,她自己也知道。 苏缈拨弄着篝火,也有些头疼,反正目前来看她是打不过的张骁的。届时若真做了他手下败将,她这脸面自己割下来喂狗算了。 内功修习必须加快进度。 但今天,她并没有按部就班地再用功一晚,而是…… 万籁俱静,夜沉如水之际,她轻推开了东厢房的门。 窗边棋盘并没有那个身影。 苏缈的眼力虽比人类好一些,但乌漆麻黑的地方还是看不大清楚。 她轻移脚步,四下环伺,足两息过后才在屏风后,桌案旁,找到那人身影。 下一刻,手中六把飞刀极速甩出,直直朝那白衣钉了过去。 对方似正在桌旁闭眼小憩,飞刀忽至,清眸陡然睁开。 电光石火间广袖翻转,将那六把飞刀卷入当中,袖子向前一荡,六把飞刀齐刷刷原路杀回。 苏缈匆忙侧身,躲过还击。眨眼之间,六把原本扎向他的飞刀,深深钉进墙面半寸有余。 尽管先前已有过一次短暂的交手,苏缈还是被他的反应惊到了。她二话没说,蹬步上前,赤手空拳与这人来了场说打就打的斗殴。 屋里根本看不清楚,拳脚相撞发出声声闷响。苏缈攻,他只守,转身躲避皆轻盈从容。 白衣是屋里唯一一片亮色,衣袂飞速翻转晃人眼睛,竟似皎皎月华飘入房中。 这是场无声的打斗,不曾破坏桌椅,也没有碰到瓶罐,双方默契地没有打搅他人的安睡。 只有床幔因拳风而动,摇晃不止。 苏缈本就不熟悉江湖武学,从他简单利落的动作里,并没有摸出半点线索。唯一发现是—— 这人的反应速度,竟然快过了她! 比她这只金翅鸟半妖还快,这说明什么已不言而喻。 早该这么痛痛快快地试他一试了!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苏缈后退停住了手,微眯眼睛,打量着对面那根本没有一点妖气的“人”。 无声翻涌的浪涛,竟在转瞬间平息得了无波纹。 苏缈觉得有些好笑,微扬了扬下巴:“阁下藏得好深。可方便透露透露,你是什么妖么?” 三步之外,对方慢条斯理整理着衣衫。 他清俊的眉目笼在黑夜中,但只听声音便可知他还是稍有不悦的:“到底是对你过于宽容。” 苏缈微微喘着气,挑眉:“玬珠都嗅不出你的妖气。可以想见,阁下是比她还要强大的妖,想必在妖界地位不低。” 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必是妖界的某个大人物,冷傲、强大、目空一切,言行举止自有一番气度,好像世间万物都该对他俯首称臣。 “我夜半偷袭,的确很是冒犯。若你不想宽容于我,可想好了,要如何惩治我?” 她问是问了,可对面半晌没回答,竟好像是……突然被问住了? 苏缈这句问,其实是个试探。 外强中干纸老虎,说的大抵就是这个人,不,这只妖吧。他除了自理能力为零,疏于人情世故,似乎脑子里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 可在最初,他却留给了苏缈一个狡黠的印象。 他利用一根竹箫,一首曲子留在她身边,结果狠话放得多,到如今啥事儿也没干。 以至于现在苏缈有种不成熟的判断——他仅仅只是想要跟着她,并不想要做什么。 “你没想好?” 苏缈背手朝他走去,似笑非笑,“不如我提醒一下你。我体内有一股妖力,你若想惩治我,只需动动它,我就会痛不欲生。又或者,你可以威胁我,将我是半妖的事儿捅得人尽皆知。当然,我有顽疾的秘密,你也可以拿来做文章。” “……”对方杵在原地。 当苏缈走近,可以看见他的脸其实有些木然。一个强者,不该有这样的反应和表情。 结合他所说的话,在这份儿强大背后,一定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伤痛。 苏缈忽然生出一抹联想。 她曾和一类半妖打过交道,他们和此时的阿青有几分相似——那是自小就被关押,后来被同类解救的半妖。 多年的关押令他们迷茫,不知该如何与同类相处,又怕再受伤害,便总把自己武装得凶巴巴的。 心,却是最渴望温情的。 也许,他的目空一切,高傲冷漠,皆源自于不知所措。 当然,这仅仅是她的猜想罢了。 苏缈向来就是个敢猜的人,并不止一次证明了自己的猜想无限接近于实情。 “说到惩戒我,你竟没有过一点设想。这说明,阁下根本没想把我怎么样,也不想以此为要挟,让我帮你做点什么。我说得可对?” 他整理罢了衣裳,依着习惯将双手拢在袖中,淡淡地睇她一眼:“我能杀你而不杀,难道不好?” 苏缈围着他转了半个圈儿,笑了声:“但你这样,我心里没底啊。不如坦诚一点,你说点儿能说的,你我也好共同进退。” 可他那眼珠子都不动一下的样子,明显是不想说。 苏缈嗤笑了声:“你要是什么都不说,那我可就理解为你赖上我了。可我,又凭什么给你赖呢?” 顿了下,“别急着吓唬我。我这人脾气大,至死不屈,缺点就那么一个——吃软不吃硬。” “你想知道什么?”对方侧了半张脸过来,眸光严肃。 苏缈掐着腰,微微偏头,发束在她后脑晃了又晃。 她有意平缓气氛,于是勾勾唇:“你是个什么妖,总可以透露吧?” “没有族类的妖。” 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刚扬起的嘴角又压了下去:“罢了,对牛弹琴。” 这妖嘴里压根儿吐不出实情。 苏缈走到墙边,拔下自己的飞刀,一个个塞回刀囊。 临走,回头又道了句,“你是人是妖与我而言并无差别,只一点,若敢害我身边的人,纵你是只大妖,区区半妖如我,也绝对和你斗到底。” 门开了又关,屋里回归了黑暗与沉闷,似深渊漆黑而死寂。片刻的静默后,只听得悠长的一声叹息。 他隔窗望向西厢,许久也没有动弹。 呵。 尊贵如他,乃是月的化身,又哪里来的族类。 四百年囚禁,他如深渊下一滩死水,初见光明竟惊惶不安。 她又像那光明中格外耀眼的一束,非要把他照个难受。 漫漫岁月中,凝辉殿里,唯七八近侍守候在侧,能与之言语者不过二三。于是终日不过琴棋书画陪伴着度日,一遭得了自由,竟连平常话也不知该如何说。 更遑论,做什么平常事。 一只半妖罢了,胆敢如此无礼。 可就是这只半妖,今晚一语点醒,令他恍然警觉,惊真的从未设想过,如何惩戒她的胆大包天。 他这四百年间,唯一惩戒过一个近侍,到如今已分辨不出,当初的愤怒到底至不至于。 想起那个近侍……他清冷的眸子里,浮现出一抹忧思。 缘分这东西,当真是奇妙啊。 苏缈从东厢房出来,转头……就在自己房门前遇到了樊音。 “师姐!?”她是万万没想到,还有个大半夜守株待兔的。 苏缈心头正装着事情,突然被眼前这一道身影,吓得魂儿都差点飞了。 苏缈很震惊,樊音的震惊也半点不输她。 就着不怎么明亮的星光,她将苏缈上下打量了一遍,颤着音喊了声:“师、师妹……” “师姐你大晚上的不睡,在这儿做什么?” 樊音嘴角直抽抽:“难道不是我该问你,大晚上的,你跑、跑阿青公子房间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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